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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 | 美籍顾问杨格与战前中国的币制改革

近代史研究  · 公众号  ·  · 2021-04-16 10:15

正文

作者 王丽,上海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原文载《近代史研究》2021年第2期,注释从略




美籍顾问杨格与战前中国的币制改革



王丽

内容提要

20世纪30年代初,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顾问杨格推崇的金本位改革方案,代表了币制改革筹议初期美籍顾问的基本导向,即通过深度参与中国货币金融改革维系金本位制,间接实现对美国事务与国际秩序的现实关怀。1935年初劝谏金本位最终失败后,杨格多次建议货币贬值和稳定汇率,尽快实施汇兑本位制,为法币改革提供技术支持。这反映出杨格等美籍顾问的智囊角色具有一定复杂性,在制度移植过程中呈现知识精英和职业顾问的典型特征。南京国民政府始终掌握主动权,但给杨格等人相应的发挥空间。法币改革后,杨格努力以货币金融事务为核心构建新型中美关系,既巩固了法币改革的成果,也成为美国转变对华政策的有利因素。

关键词

杨格  财政顾问  币制改革  金本位  法币


抗战前南京国民政府的币制改革,狭义上多指1935年11月的法币改革。相关研究成果极其丰富,大致包括历史背景、学理争鸣、利益博弈、中外关系、实施影响几个方面。外籍顾问在这项改革中的突出作用虽可在金融通史及其自述中略窥一二,但仍相对模糊。事实上,该群体不乏法币改革的参与者,最具影响者为阿瑟·恩·杨格(Arthur N. Young,下文简称杨格)、林襟宇(F. B. Lynch)和罗哈脱(Oliver C. Lockhart),三位均为美籍,其中杨格为首席顾问。就广义的币制改革而言,杨格等人在战前的活动可追溯到甘末尔财政专家委员会(Commission of Financial Experts),往后可延至法币改革后的诸项制度建设。以较长时段审视币制改革的历史进程,杨格等人在制度输出层面的理念和实践如何,在中美关系中扮演什么角色,对币制改革的影响应怎样评估等一系列问题,都有深入研究的价值与空间。


本文依据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杨格档案(Arthur N. Young Papers),考察杨格等人有关战前币制改革的具体主张与实际活动,补充过往对美籍顾问叙事之不足。同时结合杨格人际关系网络中重要成员的一手文献,如胡佛研究所藏霍恩贝克档案(Stanley K. Hornbeck Papers)、普林斯顿大学Seeley G. Mudd手稿图书馆藏甘末尔档案(Edwin W. Kemmerer Papers)、哥伦比亚大学珍本手稿馆藏孔祥熙回忆录(The Reminiscences of K’ung Hsiang-Hsi)、美国国会图书馆手稿部藏詹森档案(Nelson T. Johnson Papers)等,辅之以学界已有各专题译件、美国外交文件等文献,围绕杨格关于货币本位问题的观点及其在法币改革前后的相关活动展开专题讨论。


针对币制改革中最关键的货币本位问题,杨格等美籍顾问推崇甘末尔财政专家委员会1929年所提的金本位方案。除学界较为熟悉的1930年海关金单位改革外,还集中体现在废两改元、白银风潮中杨格等人不遗余力地推动此预案,直至1934年底方告一段落。换言之,作为一种理论资源,自晚清以来屡被热议的金本位并非如往常所叙述,由于英美等国在20世纪30年代全球经济危机中先后脱离金本位而遁迹销声。若对照杨格的资料来看,情形恰好相反。尽管该建言最终未被国民政府高层采用,亦为杨格在其著述中淡化,然而此种“单向度”制度输出的真实导向和利益考量仍值得深究。需要注意的是,杨格有关货币本位的建言具有显著的阶段性。1935年初劝谏金本位失败后,他围绕汇兑本位制审慎研拟方案,推动法币改革和货币银行制度建设,并以货币金融事务为核心积极推动构建新型中美关系。本文叙述和评析了这一转变,以完整呈现杨格等财政顾问在战前币制改革中的形象与作用,并就教于方家。


一、 杨格等美籍顾问关于金本位的最初论述

晚清以来,中国币制便存在迫切改革的内生要求和外在压力,历届政府均设立专门机构,并引进外籍专家攻坚克难。著名者如晚清美国“会议货币专使”精琪(Jeremiah W. Jenks)和民初荷兰专家卫斯林(G. Vissering),二人都主张确立西方普遍采行的金汇兑本位制。北京政府虽以清末《币制则例》为基础,于1914年2月颁行《国币条例》,确立银本位并对银元做了统一规定,但仍两元并存。加之政权更迭,币制始终未有整顿,货币本位的争议历日旷久,根本改革无从谈起。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伊始,便宣示清理财政和整理币制的决心,宣称币制改革以金本位为愿景。如1928年6月全国经济会议提出《国币条例草案》,规定“以确定银本位佐以金券为入手,期于训政期内植其良基;以采行金本位为终鹄,期以宪政成时竣其大业”,后经全国财政会议审核通过。11月中央银行成立,宣布以统一全国货币为己任。同年底,国民政府聘任甘末尔财政专家委员会来华。甘末尔为普林斯顿大学知名教授,不仅是货币权威,且在多国成功主持金本位改革。他以财政专家委员会主席兼银行币制专门委员的身份率团来华,“规模之宏为我国历来政府聘请顾问空前所未有也……凯末尔之学识经验,当在精琦、卫斯林两博士之上,且所历各国于改革币制等项,已卓著成效”,被各界寄予厚望。


甘末尔财政专家委员会抵华后历经10个月考察,最终向南京国民政府提交35册报告书,包括预算、银行、国库等多项改革方案。其中货币改革方案即《中国逐渐采行金本位币制法草案》最先公布,共40条,约6万字,主要包含货币本位、货币价值和种类等内容。


应该指出,甘末尔财政专家委员会所提金本位改革与精琪、卫斯林的方案类似。其以“货币法定价格”为中心,规定货币价值单位含纯金60.1866公毫,定名为一“孙”(Sun),相当于美金4角,英金1.7726先令,日金0.8025元。国内通货分银币、镍币和铜币三种,建议铸造一孙、五角及二角银币,一角及五分镍币,一分、半分及二厘铜币。作为名目货币,委员会建议以金汇票或生金无限制兑换,以维持银孙与金单位之平价。该报告提出“直接计划”和“间接计划”,前者指先择地试行金本位,成功后再普及全国;后者指采用银本位过渡。甘末尔本人倾向“直接计划”,他还曾建议全面或局部地以海关金单位征收关税。


金本位契合官方意志,亦得到经济学界热烈拥护,国民政府高层却未即刻采行。这既因政局所限,更是由于当时国际银价处于跌落期,对财政的影响得失相半——银价下跌加剧“镑亏”使财政负担无形加重,但货币贬值有利于出口。故1929年底甘末尔财政专家委员会结束使命时,其所提改革并未施行。


尽管如此,时任财政部部长兼央行总裁的宋子文对财政专家委员会的工作高度肯定。据甘末尔日记所载,宋子文在其离华前曾口头邀请他于次年六七月再度来华,协助在广东推行金本位。宋子文还在送别晚宴上对他的工作大加褒扬,“一年以来,中央政府日日为维持它的生存而奋斗,简直没有余力来顾及建设的工作。因而设计委员会所贡献的各种好计划,亦无从实施。然而我已经将他们的报告详细地看过一遍,觉得是有好多他们的计划,非但是极有充分的理由,并且都是将来万万免不了的设施。待时局平静些,即便可以实施的……把委员会中比较重要的几位留在中国帮助我们开始财政建设的基础工作,并预备将来全部计划的实施。所以,杨洛克、克利夫、来华勒斯、华生与林启诸位先生肯继续在此帮忙,我是很感激的。从另一个观点看来,我们请他们继续替我们工作,也足显得我对设计委员会的十分信任了”。


宋子文所提到的五位美籍顾问,即杨格、罗哈脱、华勒斯(Benjamin B. Wallace)、华生(William Watson)、林襟宇,他们以个人身份受聘于财政部等机构,继续留华服务。在1930年金贵银贱不断加剧的情形下,杨格等人很快成功推动了海关金单位改革。时评认为,此举“足使税收固定,且可谓将来增加税率之准备、财政改革之基础,使各债款有确实之担保,各国亦有同情,且政府购汇还债亦不致为银行所利用操纵,有利无弊,一举数得”。专题研究亦指出,海关征金有效增收节支,不仅有助于维持债信,还避免直接提高税率引发外交冲突,令多方称赞。


海关征金后,宋子文曾向银行界明言“目前中国改为金本位制有可能,而且先在海关税收上实行”,一时多家报纸称政府将于短期内采用金本位。如《申报》报道:“改变全国币制为金本位事,经凯末尔经济团拟定改造计划,已开始进行。一方面调查私人银行发行纸币数目及流通市面状况,以便逐渐取缔,俾将来金本位计划实现时不致发生障碍;一方面由中央、中国、交通等银行代为售卖大宗标金金条,以为进行铸造金币之准备。又关于中央银行发行之关金兑换券,凡商人完纳关税,均须用此兑换券。此种兑换券即将成为改变金本位制之试验品。”其中所提“关金兑换券”即中央银行于1931年5月1日正式发行的关金本位钞票,该券多限于上海、天津、福州和厦门,社会普遍认为是一种钞票。关金券的流通在观念上彻底否定银本位,促进黄金外汇市场和央行发展,为后续改革奠定基础,其意义不容忽视。


作为甘末尔财政专家委员会的核心成员,杨格主要负责研究债务。从债务担保的角度考虑,他对金本位改革支持最力。甘末尔离华后,尽管杨格注意到一些反对意见,但仍积极劝说宋子文和中央银行副行长陈行实行金本位改革。在救济金贵银贱的讨论中,钱币司也提出依照甘末尔方案,直接推行金本位。1931年1月,财政部派中央造币厂总技师赫维特(Clifford Hewitt)率温宗禹、钟望荣、黄福祥三位专家赴美国费城造币厂考察,并向该厂定制金本位币模和选购设备,这让当年甘末尔财政专家委员会的成员颇为兴奋。在与甘末尔、约翰·杨格(John Park Young)、法兰克·菲特(Frank Fetter)等美国经济学家交换意见,又与林襟宇和罗哈脱两位在华顾问充分沟通后,杨格于1931年3月向宋子文提交“关于切实推进货币改革之步骤”备忘录。


这份备忘录阐述了货币单位、整顿辅币和革新行政三项内容。首先,新货币选定价值40分黄金的关金券,因其已广为接受,不宜变动。在斟酌货币单位时,宋子文较为看重甘末尔本人的意见,他指示杨格征求其看法。甘末尔建议:“在发行一孙货币前先发行半孙,两者重量成色一致,加以推广替代银元……直到物价和工资水平稳定后再发行一孙。由于铸造银币利润较低,可先行铸造镍币,待其盈利后再铸造银币。”杨格向宋子文转达甘末尔的意见,并加以附议。当时国际联盟财经首脑阿瑟沙特爵士(Arthur Salter)也曾建议结合卫斯林和甘末尔方案,由中央银行开设金币账户,以0.20美元为单位发行钞票。


其次,杨格主张切实整顿辅币,理顺主、辅币关系。具体步骤为先铸造镍币,并将铜币融入新的货币系统,然后确定银币和镍币比价,进而稳定白银和海关金单位比价。杨格多次论述镍币的优点,如成本低廉、简便易铸、能迅速缓解辅币匮缺、硬度较高难以仿造、铸造利润倍蓰等。他还建议:“将铜币和海关金单位比价稳定在400∶1或500∶1,最终将铜币熔毁重铸。这一比价应待镍币发行后确定,届时镍币和铜币兑换率稳定,便能够将铜币购回。”开铸新币后,所有旧币均应停铸。从整理辅币入手优化货币系统,可谓先易后难。不过后来杨格自己也意识到,铸币须以汇价稳定为前提。国民政府迟至1935年6月才开始铸造5角、1角和5分的镍辅币,以及1分和半分铜辅币,有关辅币的立法则到1936年才颁行。


另外,杨格还对货币行政多有建言,如广设兑换处、成立发行准备委员会、统一货币铸造权,特别是将镍币铸造权收归上海造币厂、将货币发行权集中到中央银行等。随着海关金单位顺利推行,杨格等人认为关金券足以成为新货币的价值基准,新辅币系统应先行建立,金本位应照“直接计划”落实。考虑到银价剧烈变动,杨格指出货币改革有赖于确定新货币单位和高效的执行力,而这两点都必须以完善的计划作基础。然而,国内银钱两业的激烈纷争和国际货币制度的剧烈震荡,延宕了币制改革的进程。

二、废两改元期间的“直接计划”

受全球经济危机冲击,英国和日本先后于1931年9月、12月放弃金本位,英镑和日元汇率均急剧下跌。次年底,放弃金本位的国家多达45个。杨格根据金贵银贱的长期趋势,判断这只是暂时现象,“尽管英国等国家已废除金本位,但西方各国重建金本位的可能性却比较大,所以中国仍应随时准备采用金本位。1930年初中国曾通过金本位改革,特别是推动海关金单位避免了严重的信贷危机,并渡过了财政难关。因此,币制改革仍应以金本位为目标”。


众所周知,银钱两业有关废两改元的争论由来已久,银行业拥护废两改元,而钱业试图把控洋厘维持行业优势,屡屡建议推迟改革。杨格不主张先统一银本位,并不是支持钱业,而是主张依照《中国逐渐采行金本位币制法草案》中的“直接计划”来实行金本位。他强调银本位“会对未来的金本位改革造成困难,最终目标还是要实现金本位”。然而,废两改元大势已趋,即便是以金本位作为改革长远目标的业界人士,也多主张先统一实行银本位。


1932年内地银元大批涌入上海,6月洋厘跌到最低纪录6钱8分8厘半,废两改元时机成熟。从1933年3月10日起,国民政府财政部先在上海实施废两改元,杨格所提直接推行金本位的方案未被采纳。不过金本位作为一种间接目标并未被官方否认。有学者研究认为1933年3月财政部颁行的《银本位铸造条例》,目的仍在先行统一银币,为日后实现金汇兑本位制做准备。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实行废两改元时,美国货币政策骤然起变。1933年3月美国出台《紧急银行业法》整顿银行业;4月罗斯福总统连颁两道总统令,禁止囤积黄金,并暂停国会为出口兑换黄金,宣布黄金和美元脱钩,美国脱离金本位。5月12日《托马斯修正案》正式立法,提出扩张货币存量刺激物价,还赋予总统将美元含金量降低一半的权力。在白银集团的游说下,政府将大量收购白银,使美元发行准备中的白银比例提高到25%(即金三银一)来实现货币贬值。


废两改元并未使中国摆脱银价涨落的影响,美国新政释放银价上涨的信号,为国人所关注。国内较早公开谈白银问题的是中孚银行经理顾翊群,1933年5月,他就提醒当局防范白银外流。此时宋子文正准备访美,顾翊群致信指出,中国已出现白银外流,此乃美国官方行为而非一般商业活动。他建议宋子文:“说服美国总统和国会,解决目前白银问题的最佳方法是市场调节,而非人为干涉。若美国真要帮助中国提高购买力,最好的办法是运用资源和技术协助中国发展工业,而不是抬高银价,此举只会加深中国的财政危机。”


杨格同样第一时间关注到美国动向,1933年3月他就从甘末尔处得知美国银行业整体情况糟糕,政府考虑改革。当年5月《托马斯修正案》立法前,他曾预言:“若果真落实该提案,极可能导致全球银价暴涨……人为提高银价将对中国产生错综复杂的影响,一旦中国因银价上涨陷入通货紧缩,后果将不堪设想……由于中国多半是国内贸易,很难准确预测在物价普遍下跌的情况下,出口商品的国内价格将会下跌到何种程度,这必定会导致通货紧缩。过去三四年的事实已经证明,所有通货紧缩的国家状况都极其不妙。”


针对白银集团声称的“提高银价相当于提高世界一半人口的购买力”,杨格痛批这一煽动性说法:“自1931年以来,中国经济发展有赖于相对稳定的汇率水平,突然抬高银价只会徒增不安……在做长期评估时,我们必须牢记要推动中国进口必须保证其出口,而提高银价将损害中国出口。与过往正常年份相比,中国的出口额已大幅下降,人为提高银价会让其在国际贸易中更为不利,特别是出口竞争更加激烈。这将刺激中国的对手——日本进行货币贬值。在某种程度上,中国工业过往三年的长足发展得益于低银价,这相当于一种外在的关税保护,而提高银价会使很多新工厂难以生存。”杨格的这番话不仅剖析了银价上涨对中国的危害,也注意到由此带来的中日两国经济消长。


杨格还指出中国在经济危机中的受害者地位,“事实上,中国大部分白银购买力集中在国内,比如购买国产大米、棉花和丝绸等,纽约和伦敦的银价并不会直接影响物价……从当前贸易分析,中国情况好于西方,这可能是由于很多进口货物的价格随银价同比下跌,中国并未像多数西方国家出现物价和信用跌落。迄今为止,中国经济萧条是受西方波及,并非自身引发了经济恐慌。中国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无辜的受牵连者,而非肇事者”。


杨格上述分析中肯,为中国发声难能可贵,然而未免过于乐观。起初他分析白银集团抬高银价是为争夺西部产银州的议员席位,但罗斯福政府不会被这股政治势力左右。在他看来更重要的是美国缺乏控制银价的实力,不会贸然操控国际银价。据统计,截至1932年6月30日,美国财政部掌握约5亿银元,相当于3.85亿盎司纯银;美国产银量仅占世界总量的20%—30%(不包括向印度等国出售的存银),无法长期控制国际白银市场。杨格还曾预测美元不会持续贬值,而会在短期内恢复稳定。


从事后看,杨格的预测当然失准,但若对1933年5月杨格随宋子文访美前后美国学界的动态加以关注,则有助于理解其观点。当年以甘末尔为代表的主流声音认为,货币问题是经济危机的结果,而非原因,政府无法也不必采取积极扩张的货币政策。这与后来以弗理德曼(Milton Friedman)为代表的货币主义截然相反,后者认为货币紧缩是大萧条的根源,必须积极转变。检视大萧条时期消极的货币政策,弗理德曼点名批评了斯普瑞格(O. W. Sprague)、甘末尔(E. W. Kemmerer)和威利斯(H. Parker Willis)三位知名学者,认为他们身为《联邦储蓄法》的奠基人,在大萧条中所持的学术观点却是“最令人感到意外”和“最缺乏洞察力”的。


1933年5月,甘末尔已不在罗斯福总统货币政策的顾问班底之中。新政期间,甘末尔大多在普林斯顿过着平静的生活,更多凭借自身在学术界和金融界的地位发挥影响,其书稿和系列文章均将矛头指向正在推行的农业法案和货币法案,反对购银的言论影响了部分议员的观点。美国货币史研究也表明,由于罗斯福在竞选期间给人的印象会在金平价制度下保留金本位,因此其就任后放弃金本位的做法遭到政界严厉的批评。


杨格曾关注到各界对罗斯福政府货币政策的反对之声。在与甘末尔讨论之后,他更加坚定了之前的判断。宋子文访美期间,甘末尔曾赴华盛顿与其会面并深入交流。他建议中国不要被美国白银集团的政策束缚,只有提高白银相对于黄金的比价,推行金本位改革才能找到出路。他还建议中国联合法国和美国抵制日本,尽管他并不看好美国对华合作的前景。


1933年下半年国际经济形势瞬息万变,国民政府面临新的考验。7月,伦敦世界经济会议各与会国为防止全球银价大幅下跌签订《白银协定》,限制主要产银国的售银数额。美国作为五大产银国之一,承担了相应的义务,但该协议很快被证明缺乏实际约束力。由于白银集团进一步造势,推动国会批准在全球购买10亿两白银,银价一时看涨。代表中国出席伦敦世界经济会议的是财政部部长宋子文,而决定是否批准《白银协定》的是其继任者孔祥熙。


作为宋子文的继任者,孔祥熙并未更换财政部核心成员。他身边有两种意见,顾翊群主张在必要时不予批准,阻止美国再度推高银价;杨格则认为即便中国单方面拒绝批准该协定,也无法阻止美国提高银价,因此他向孔祥熙建议中国政府有保留地批准,立场鲜明地向美方申述银价上涨对中国经济及远东政局的影响。尽管孔祥熙心存犹豫,但仍期盼中美就银价达成某种默契。


1934年2月16日,国民政府立法院通过《白银协定》,次日孔祥熙派杨格为私人代表就白银政策征求美国驻上海总领事克宁翰(E.S. Cunningham)的意见,并让其非正式地向华盛顿传递消息:“中国完全同情伦敦白银协定稳定银价的意图,孔部长个人极力主张批准,但尚待决定中……为了中国的重大利益,我们希望在拟议一切有关白银办法之前先与中国政府进行磋商,因为这些办法可能严重地影响中国的通货和汇价。”为便于日后交涉,杨格起草了一份正式文本,声明中国对银价的极大关切。该文件成为中国抗议美国购银行动最早的书面记录,也为中国保存了必要的外交依据。3月21日,南京国民政府正式批准白银协定,并声明:“因银币现为中国本位币,倘遇金银比价发生变动,至中国政府认为足以妨害中国国民经济,而与本协定安定银价之精神不合时,得自由采取适当之行动。”

三、白银风潮中“以银易金”的设想

和大多数中国经济学家一样,杨格认为应该实行积极的货币政策摆脱危机,但改革前景并不明朗。1934年初,美国尚未就白银立法,无法准确判断白银政策究竟会走到哪一步,银价仍可能大起大落。同时,黄金走势引人关注,英美政府虽已宣布废除金本位,但实际上主要是废止黄金兑现和自由运输。不管是英日两国实行最高发行制,还是美国设定比例准备制,均须以黄金为准备。加上法德两国规定纸币必须以黄金为准备,国际黄金市场反而进入活跃期,金价波动剧烈。


改革条件与动机同等重要。美国取消金本位后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浮动汇率和货币贬值,金价在1933年10月到1934年1月从每盎司20美元涨到35美元。根据《黄金储备法案》,美元含金量降低到原重量的59.06%,黄金市场结束动荡,恢复稳定。1934年,美国维持着1盎司黄金值35美元的比价,并允许外国政府或央行以该比率兑换黄金,名义上恢复了金本位。在这种情况下,杨格建议国民政府对美 “以银易金”。当年6月美国颁布《白银收购法案》后,杨格再度建议抓住时机开启金本位改革,因为中方可运用有利的白银价格获取更多黄金。


此时,中西学界关于金本位改革的呼声日渐回升。甘末尔在代表作《货币论》中强烈主张采用金块本位制代替已被废除的金币本位制。该书一经问世,便被中国学界多次翻译出版。杨格和甘末尔一样极力批判美国白银政策,认为该政策缺乏可持续性,中国可能会在白银风潮中被迫采取金本位。当时中国学者也不乏实施金本位的提议,如清华大学教授陈岱孙即提出:“一九三一以来,国际金融重重束缚之政策,必须设法解放,然后经济复苏,方可有望。苟能去其弱点,留其优点,金汇兑本位未尝不可有再试之机会。”


白银危机引起国民政府高层高度关注,但其最初考虑是稳定银价,而非改变货币本位。1934年4月,孔祥熙在“总理纪念周”发表演讲时谈道:“世界各国早已放弃了银本位或金银复本位,只有我国蹈常习故,依旧用银,所以银价升降,与我国的关系尤为密切……银价的高低,与我国的关系尚是其次,倒是银价的骤涨骤落,不能安定,与我总是很不利的。因此,我国目前当务之急,端在竭力设法使银价稳定。”继而又言:“或以为我国应趁此机会,改用金本位,或虚金本位。然采取金本位,我国目下能否办到,固是问题,即金本位之利害,学者亦方聚讼纷纭,现在尚难判断。可见金本位是否适用于现代经济,尚成问题,我又何必亟亟步其后尘。无已,只能就现有之银本位,设法改进,苟能运用妥善,亦未始不能渡过目前的难关。”显然,孔祥熙对金本位持保留态度。


遵循以上思路,国民政府试图进一步提高白银出口税以稳定银价,但遭到美籍顾问集体反对。他们指出这种“狭隘的”“常规的”办法会“导致侨汇锐减,而侨汇是购买进口商品的主要来源……即便短期有效,也不利于矫正汇率;客观上,由于治外法权和华北走私,该办法无从落实”。中国应努力对美协商银价,并探讨金本位改革的可行方案。“现在美国希望从中国购银,对中国而言是一个以银换金的好时机。等白银政策失败,中国无法高价售银,便再无此等良机……美国采矿业受白银政策刺激增加白银开采量,而几乎可以断定,白银政策终将失败,那时美国政府将大量抛售存银。一旦美国从白银市场上撤退,将造成极其恐怖的银价震动。”


1934年9月15日,杨格致信孔祥熙,建议将金本位作为第一改革预案:“中国势必推行金本位改革。中方应尽快向美国提交一份书面备忘录,说明改革货币的想法,以便根据美方反应决定是否立刻采用金本位。中国政府应该尽可能跟美国以银易金,目前美国的政策提供了一个特殊机会,使中国可以在稳定的市场上进行白银交易。”杨格批评“金本位即将崩溃论”,指出美国虽在1933年宣布放弃金本位,但黄金并不短缺,取消金本位只是“试验性”举措。即便金本位存在不足,但各国脱离金本位后采用的浮动汇率和通货管理并不成功,这使政治家们不得不仔细权衡货币本位,并无迹象表明黄金已失去价值。他也谈到“以银易金”的做法存在加剧白银枯竭和通货紧缩的双重风险,对策是立即将中央银行改组为中央储备银行,掌握货币发行权,同时削减财政开支保证央行有足够的现金流。事实上,在白银征税前夕,美籍顾问们或单独提议,或集体谏言,多次向孔祥熙力荐金本位方案,并详述实施细节。


在白银征税问题上,国民政府高层中也不乏反对意见,但蒋介石不为所动,孔祥熙则坚定执行蒋介石的指示。作为实际工作的主持者,孔祥熙更具务实的一面。虽对金本位不置可否,但若美籍顾问能增进中美沟通,无论以银易金还是促成借款,他都愿意一试。况且白银危机之初,孔祥熙就向霍恩贝克提出过中美白银贸易的构想。据杨格回忆,“以银易金”的方案也得到了宋子文支持。这项建议在驻美公使施肇基提交给美国的方案中有充分体现。


1934年9月22日,施肇基向美国国务院提出“因拟施行金本位案”,询问美方是否愿意以银换金,协助中国推行金本位。中方明确表示,如果美国愿意,新货币将与美元挂钩。然而美方反应冷淡,施肇基迟迟未得到回复。10月初,孔祥熙又让杨格起草一份经济情况说明作为补充材料,让美国驻华使馆参赞高斯(Clarence E. Gauss)转交给国务卿赫尔(Cordell Hull),并特别强调杨格是这份文件的支持者。为使消息尽快传到华盛顿,孔祥熙还将这份文件分别交给中国驻美公使施肇基、外交部次长徐谟和美国驻华公使詹森。10月11日,杨格通过高斯就“以银易金”案再次致电美国国务院,次日赫尔回复称:“处理一定数额的特定货币交易(如金银交换)实非政府正常行为,如果中国政府愿意的话,可按一般正常途径在世界自由市场上购买黄金。对中国政府而言,这是一种自然又理想的做法。”此答复显然拒绝了中方的请求。


1935年5月就任财政部常务次长的徐堪回忆币制改革时曾言,“其初亦考虑实行金本位制与虚金本位制,均难适合现况。最后乃根据国父钱币革命之理论,实施法币,对内不兑现……但对外则可无限制买卖外汇,以稳定汇价”。徐堪点明了金本位的确曾被作为重要选项,但并未透露放弃该方案的原因。事实上,孔祥熙在对美提出“以银易金”方案时不乏诚意。他期待美国放弃《白银收购法案》,遵照伦敦白银协议遏制银价上涨,便于中国积累必要的准备金,完成金本位改革。在遭到美方拒绝后,孔祥熙立即宣布加征白银出口税和平衡税,一改之前的保守姿态,进行了迅速有力的反击。可见国民政府确有可能在1934年10月间推行金本位,但美国的冷淡态度使这一计划夭折。


作为金本位的主要推手,杨格认为美国国务院和财政部的回应都过于消极,多年后他在口述史中点名批评赫尔,并分析财政部是因为“摩根索害怕面对中国放弃用银的指责”而拒绝。事实上,此时美国并不希望中国实行金本位,“这样做对美国刚刚实施的白银收购政策十分不利,美国是想让中国继续保持银本位,通过实行白银政策来对世界市场白银价格进行控制”。


1934年10月13日,国民政府宣布征收10%的白银出口税并加征平衡税。尽管杨格反对该政策,但仍提供了一些建议,比如选择周末宣布征税、快速推行等。他还建议征税后即以0.25海关金为单位发行货币,并固定其值纯金25格令,或固定为目前汇价的77%。从实施情况看,国民政府采纳了其技术建议,但并未以海关金单位为基础进行改革。不过财政部对征税政策的效果心存疑虑,在宣布征税的同时令杨格等三位美籍顾问与中央银行席德懋加强研究改革方案,特别是白银征税是否具有持续性。通过跟踪分析,杨格指出新一轮的白银征税政策对刺激国内物价全面回升、缓和美国购银政策影响和降低汇率吸引侨汇都发挥了一定作用,但无力根本挽回信心,特别是无法控制上海之外的白银走私,因此整体效果有限,要根本改革应实行金本位。


1934年底,杨格有关金本位的建言,在其书信与备忘录中大量可见。11月19日,杨格致信孔祥熙:“征收白银税并非长期办法,只有实行金本位才是长远之图……金本位不仅能避免征税的缺点,还可为根本改革奠定基础。”当日,他还在绝密备忘录中论述了采行金本位的必要性和紧迫性:“过去五年通货紧缩日益严重,黄金价格再度跌落的风险并不太大。随着目前管理通货的失败,主要国家很可能普遍选择重回金本位。因此,以黄金为基础的货币制度仍应为中国首选。中国倾销白银通常会引起银价暴跌,但现在美国抬高银价,这为中国以银换金提供了稳定的市场。如不抓紧,机会将转瞬即逝。”他提议按当下的汇率向美国出售6亿盎司白银,用部分收益向美国购买黄金,“除非中国近期立刻实施货币改革,否则会损失大量的白银储备,出现大量资本抽逃和窖藏,到时候中国将不得不被迫采行纸币。11月底,杨格等三位美籍顾问再度重申金本位改革。很明显,以杨格为代表的美籍顾问们认为金本位较纸币有显著优势,但他们也意识到如果金本位行不通,中国只能被迫选择纸币。


1934年11月,中美之间有一笔为数不小却常被忽视的白银贸易为杨格特别提及,即中国按每盎司53.3美分的价格,向美国财政部出售1900万盎司白银。这可能是中国政府在美籍顾问推动下进一步释放脱离银本位的信号。美国计划将这批白银暂存上海,中国仍担心白银外运会加剧金融恐慌,急从伦敦购买1700万盎司垫付。由于中方一再要求推迟交付,这批白银从1935年1月推迟到7月底才开始交付,最后200万盎司在法币改革后才从中国运出。此一事实清楚反映了中国当时对以银易金和推行金本位的方案缺乏兴趣。1935年初,驻美大使施肇基的观察更是直接反映出中方的考虑:“我不认为美国议会白银派愿看着中国为买黄金而出售白银,因为他们也害怕中国放弃银本位。为此,我想现在就买些黄金来吓唬那些白银派是合适的。财政部长告我已收购了一千九百万盎斯,暂存于上海。”从中美双方的基本态度判断,杨格推动金本位改革实难成功。


客观而言,币制改革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除本位问题外,几位美籍顾问在白银风潮中所提的技术建议均属重要,如停止兑换白银、由央行掌握贵金属和货币发行权、调低汇率扭转贸易逆差等。特别是杨格坚持压低汇率,相关分析颇有见地:“为维持必要的储备基金,绝对有必要采取更低的汇率。这样才能避免通货紧缩,增强中国的国际贸易竞争力。其他国家的案例表明,稳定汇率能有效拉动出口。但进口商和政府官员都可能会反对调低汇率,因为这样有损进口,也会减少进口税。上海是进口官商云集之地(出口商则不同,他们主要是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制造商),此举恐会引起激烈反对,有人会制造舆论,鼓吹抬高汇率。以目前情势判断,必须认识到人为提高汇率有弊无利,政府应首先考虑制造商的利益,切忌提高汇率。”

四、转向“纸币管理制”方案

在愈演愈烈的白银风潮中,国民政府高层集体焦虑的心态不难理解。杨格的观察是,“国民政府无根本信心,特别担心若不掌握充沛的资源,币制改革将败不旋踵”。近代中国经济饱受银价涨落之苦,中国政府很清楚,即便美国停止操纵银价,也只能暂时维持银本位,唯有彻底废除银本位才是治本之策。对美交涉遭到挫折,中国政府尝试自主应对。1935年初成立金融顾问委员会和改组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两行即是两项重要准备工作,同时中国还迫切希望获取一笔外来借款。


当时主张美国对华借款的不止杨格等几位在华美籍顾问。耶鲁大学教授詹姆斯·哈维·罗杰斯(James Harvey Rogers)受美国财政部部长摩根索委托,以官方顾问的身份到中国、印度等地调查白银问题后,也曾明确建议美国向中国提供一笔贷款,但最终均无下文。杨格长期在华工作,对白银风潮中的民族主义话语分外敏感。他注意到,中国人普遍认为美国比其他国家更应对华施以援手,毕竟它是白银风潮的始作俑者。随着舆情发酵,美国白银政策乃中国经济危机根源的说法在中国广为流传,杨格察觉到这种论调几乎使美国成为众怨之的。他担心仇美情绪不仅无助于中美协商,反而会激化美国的孤立主义。


1934年底到次年初,中美白银交涉似乎印证了杨格的忧心。1934年12月,中国向美国重申困难,并询问稍后其是否将银价限定在45美分左右。美方回复将不再从中央银行购银,并派代表来华商讨。当年底,摩根索曾答应中方将银价维持在55美分以下,但隔年春却升至81美分。孔祥熙绕开常规外交渠道致电罗斯福,表示中国白银外流实为惊人,美国应阐明今后的白银政策。这一不合常规的申述引来美国外交部门的不满,也足见情势逼人。2月适逢年关,杨格面见美国驻华公使詹森陈述困难,并提醒其注意孔祥熙向美国递交的解决方案。他透露,该方案是中方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将会采取的行动,但并未透露具体内容。


杨格对詹森的暗示,其实就是中国将放弃银本位。1935年2月,孔祥熙通知施肇基向国务卿赫尔递交如下方案:中国除了放弃银本位别无选择,中方愿按照购银法案向美国出售白银换取外汇实施改革。具体为第一年出售2亿盎司,保留5000万盎司伸缩之权,视美国日后需求灵活安排。价格或按逐步上升的标准决定,或按高于现价的标准一次定价,这取决于美国收购的速度和其预期提高银价的程度。然而美方认为此方案并不现实,希望中国对各相关利益国提交计划书以求国际解决,并随后知会英国和日本驻美大使。


在白银问题上,杨格向来不看好国际协商,他认为中国经济问题和政治问题紧密联系,单纯协商难以解决货币问题,而是需要加强研究货币史和借鉴他国经验。他向孔祥熙疾呼:“若政府坐以待毙,通货紧缩将随着国内物价进一步跌落而恶化,财产缩水、商业惨淡、银行虚弱、失业加剧、仇恨蔓延。政府税收减少,汇率上升,并且将会停留在不合理的高水平。但若准备不足贸然行动,又会面临成本奇高、痛苦无比的调整,最终将会由于银价不可遏制地上升加剧通货紧缩。在这种情况下,政府最可能施行的是不可兑换的纸币管理制。”这是杨格最早明确提到“纸币管理制”。


杨格所言“纸币管理制”与当时摩根索派来的美国财政部驻华观察员——金陵大学教授卜凯(J. Lossing Buck)的意见相似。卜凯主张采用美元为主的外汇本位,约每100元国币合27美元。尽管卜凯是没有任何谈判权的非正式代表,但其建议很快得到顾翊群的赞同。顾氏认为中国从中可获利甚大,且推测卜凯的意见已得到摩根索本人许可。此时顾翊群不仅认为货币改革势在必行,而且预见性地指出:“美国购银决难中止,弟意长此延搁,迟不改制,必使各省市先后取消银本位,各发钞银行大事膨胀,然后政府再正式下令停兑,则更无法收拾。”种种情况都说明币制改革刻不容缓,纸币管理制逐步成为共识。1935年5月3日,孔祥熙向施肇基指出:“具体的币制和借款计划已准备多时,但尚未提出……不能将整个计划全盘托出,因为泄露机密的危险,将导致金融市场的灾难和其他可能的障碍。”这封密电中已经拟定的计划,应指改行纸币之策。


除杨格自述外,不少材料可以证明外籍顾问在法币改革中的作用不可替代,但现有资料尚无法直接说明杨格的建议影响了孔祥熙的关键决策。孔祥熙回忆说:“我就是发动人和最终决策者,所有计划和实施程序由我掌控,尽管推动管理通货的利弊全由我来主持商讨,但在最终决定之前,我并未征求中外银行家的意见,也未与政府同仁和党内人士讨论。这是财政部长的职责。”孔祥熙全然归功于己的说法或言过其实,较大的可能是,作为法币改革“总舵手”的孔祥熙在确定了纸币制度的方向后,让杨格等智囊根据其意图提供具体的操作建议。杨格等人提交的法币改革谏言,除了1935年三四月间的若干项建议之外,最有代表性的文件是当年九月提交的长达60多页的备忘录。这与之前其金本位改革的建议散见于不同时段的诸多文件有很大区别。


杨格所提建议,最重要的两点是扩大银行信用和争取外来借款。具体办法是授权中央银行所发货币用作其他银行的准备金,或用来清算债务。据其评估,央行已具备向其他银行再贴现和贷款的能力与威望,“因其掌握的现金达到3000万元的最低限度,这意味着其他银行可用一般担保品向央行贴现,换取5000万元央行钞票……此种信用扩张不仅是缓解财政危机的权宜之计,也是整体方案的关键步骤,应循序渐进。这样做将会夯实银行系统、确立货币改革根基、稳定物价与外汇、促进贸易和提高税收”。杨格亦强调货币借款的重要性,“为增加信心和稳定汇率,中国应该向英美两国出售白银,寻求一笔1亿美元或2000万英镑的外汇信贷。为保证白银流通,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向美国出售白银,中美双方应就最低价格达成协议”。 1935年2月,罗斯福让财政部负责处理白银问题。财政部部长摩根索的态度虽较赫尔积极,但他同样认为白银问题首先是外交问题,对华借款应谨慎。1935年5月,宋子文呼吁美国派专家来华考察遭到冷遇,杨格从霍恩贝克处获知美国仍未打算向中国借款,要实现美国对华借款并不容易。


因对美交涉不见起色,中国转而向英国寻求借款。1935年3月底,孔祥熙密电驻英公使郭泰祺全力争取英国借款。稍后,英国驻华公使贾德干(Alexander G. M. Cadogan)向国民政府提议与美、日、法等国商讨国际援华方案。中方对此表示欢迎,但由于日本强烈反对和美国消极反应而落空。最后,英国决定单独派李滋罗斯(Frederick W. Leith Ross)访华。


尽管杨格声明在借款问题上完全中立,但其公私文件仍反映出他对李滋罗斯访华的微妙心理。杨格认为货币借款是法币改革的必要条件和成功保障,不过这笔借款最好来自美国,当然是否提供取决于美国政府。李滋罗斯奉英王之命出访远东,为了维护英国在华利益和争夺中国货币的主导权,可能提供中国亟需的货币借款。李滋罗斯抵华前,杨格向霍恩贝克指出,“英国派李滋罗斯前来,显然是试探日本的态度。对于即将举行的商讨,美国可能会被排除在外”。他认为美国无论如何都不应袖手旁观,“即使中国选择与英镑甚至日元挂钩,美国都不能袖手旁观。英美应就币制改革全力合作,这对中国极为重要。毕竟中国眼下的重大危机很大程度是外因造成的,中国必须尽可能找到解决办法,可谓生死存亡。即便中国选择英镑或日元,我也希望美国政府不要疏远中国,而要尽可能提供援助,帮助中国实现进一步稳定”。


中方递交李滋罗斯的材料中有关财政金融的内容,多是杨格负责准备。李滋罗斯抵华之初,杨格当面询问美国驻华大使詹森美国为何无人前来?美国是否与英国方面达成一致?显然,杨格不愿英国率先坐实对华借款,从而使新币制与英镑挂钩。李滋罗斯在给英国财政部的电报中提到了杨格的态度,“在南京……我还见到了财政部的美籍顾问阿瑟·扬格先生,他的基本看法和我一致,但在货币问题上有保留”。然而杨格的担忧并未引起美国外交官共鸣。詹森对杨格的解释轻描淡写,称美国无人前来可能只是没找到与李滋罗斯匹配的人选,美国对英国派其访华无应对之策。从两人的谈话不难看出,杨格充分同情中国进退维谷的处境,而且颇为担忧中国货币与英镑挂钩及国民政府可能在银行和关税等问题上对英国做出重大让步,但詹森认为中国议而不决的症结是政府寡断无能。在他看来市面上早已无银币流通,多是纸币和20分、10分的银辅币,废除银本位是轻而易举之事。


中方把同美国交涉的售银条件、脱离银本位的打算和实施币制改革方案全盘告诉英国,并承诺新货币与英镑挂钩。李滋罗斯访华对美国不无触动。1935年9月,杨格再度向詹森反映,中国掌握的白银足以将汇率稳定在某一水平,但亟需一笔相当于500万到1000万英镑的借款,在外交上表明中国得到了有力支持。这笔借款可以信用借款的模式,按实际支用金额支付利息,并规定该借款只能按债权人要求兑换银行货币。这些意见最终反映在詹森给国务卿的报告中。


在观察杨格在货币借款中扮演的角色时,不妨对其如何把握母国的态度变化加以分析。据孔祥熙回忆,李滋罗斯抵华后向其透露了途中的一段插曲:当他绕道加拿大并试图经美国前往远东时,其访美计划不仅被摩根索所拒绝,而且后者告知中国货币改革是中美两国之间的问题。言外之意是英国不要插手。这说明李滋罗斯抵华之前,美国财政部对中国货币改革的态度明显趋于积极,在这一点上,孔祥熙的回忆和杨格的说法吻合。不同的是,杨格是多年后查阅原始资料时发现罗斯福总统和财政部的态度在1935年下半年发生了实质转变,所以他在著述中说自己在1935年10月致力于推动中美白银贸易时,尚不知美国态度变化,但孔祥熙则更可能是在李滋罗斯来华期间便已捕捉到中美合作的切实可行性。李滋罗斯抵华后,杨格透过詹森进一步推动美国对华借款,可谓与美国财政部意图相符,但事实上,杨格和詹森都未能及时了解财政部的最新动态。


在推动中美白银贸易的同时,杨格不忘打消孔祥熙对英借款的念头,指出中国无力获取英国借款。他向孔祥熙陈明:“昨天我们围绕海关备忘录谈话,数据显示总收入2200万英镑,其中500万英镑要用来支付外债和庚子赔款,另有1100万英镑要用以偿还内债,所以实际可用来偿还(新)借款的只有600万英镑……然而我认为不管如何,英国都不会对华提供借款。”杨格还强调“中方应避免大笔借款造成的幻想”,不排除在无外援的情况下进行货币改革,他建议向上海运送一定数量的白银和大量黄金获取外汇、设立监管委员会独立启动货币改革。宋子文也曾对李滋罗斯谈到中国独自开展币制改革的可能性,但他指出这对中国来说并非最佳方案,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内外债的偿还不得不重新考虑,他希望避免因此而引起动摇信用”。


李滋罗斯的中国之行并未落实借款,也未能照计划促成国际合作,其作用主要体现在后来英王赦令对英商银行和英国在华侨民的约束力上。尽管此间中美两国并未签订任何协议,但摩根索表达了对华开展白银交易的意愿,英国的介入使美国改变了旁观立场。自白银风潮开始,杨格力图促成美国对华借款,这一努力最终与美国财政部的意图一致。事情的发展似乎呈现杨格作为顾问与母国立场吻合的图景,杨格也的确会顺应这一趋势努力开展工作,但我们无法理所当然地认为杨格是美国财政部的代言人。因为美国财政部改变态度之前,杨格对华施援的建议一直遭到冷遇,而且如前所述,杨格对财政部的最新动向也称不上及时把握。来华前他长年供职于国务院,在寻求对华借款时也自然通过国务院的渠道。而此时罗斯福总统已经将对华金融事务交由财政部处理,这让杨格在推动中美合作时颇感乏力。他认为“摩根索在他担任财政部长的这一阶段和在1937年战争开始之后,所持的态度是有偏见色彩的。他对于中国的领导和他们的顾问,既疑神疑鬼不加信任,又不能理解中国财政问题的真正实质”。


币制改革对中国来说势在必行,除了技术问题,还必须考虑国际关系和公众信心。杨格在法币改革前力促中美开展财经合作的构想可以说超出了实际影响范畴,但不可否认的是,此构想反映出他对远东局势的洞察和对美国在华利益的长远考虑。中国对改革高度保密首先在于防范日本,李滋罗斯来华前的日本之行也清楚表明日本非但不会向中国贷款,而且必行破坏。就外交而言,杨格主张中国实行“联美制日”的战略,推动美国摆脱“孤立主义”的影响,重视当时在其外交格局中尚不太重要的远东问题。具体而言,希望美国在货币问题上给中国实质性帮助,使其快速走出困境,维持中日稳定的局面,并制衡英国在华扩张。

五、 对法币改革的技术建议

1935年上半年,国民政府虽然克服阻力完成了中国银行、交通银行改组,但由于金融市场异常波动,大量银行倒闭,难以捕捉到“稳妥”的改革时机。其间美籍顾问所传递的信心和提供的技术支持,可谓改革的催化剂。1935年7月底,蒋介石要求孔祥熙“对英借款或经济问题,期务限于八月间秘密订定,否则过此限必不成功”。当月川钞整理告一段落,银价罕见地跌落,似乎出现了改革契机。然而,对于究竟何时行动,国民政府仍未形成统一意见。詹森在1935年9月日记中记道,杨格屡次前来希望自己对币制改革表示支持,最重要的意图在于说服国民政府内部的反对者。杨格在此间奔走游说,向中美两方传递千钧一发之际不可亏一篑之功的信念。正如他向霍恩贝克所说的,“改革面临相当大的困难,我不确定政府是否会采取一项长远改革。一定程度上,中方迟疑是因为担心调整货币政策会进一步扰乱局势。然而我认为困难都是可以战胜的,我们需要周密的策划、相对和缓的行动、坚定的执行力以及捕捉最佳时机”。


杨格强调币制改革是一场得失在人的行动,并为国民政府提供大量技术分析。由于英镑、日元、美元都不稳定,且中国对外贸易额平均分布,新货币与何种货币挂钩仍然久悬未决。杨格指出,从1934年贸易数据分析应选择美元,因为当年“中国与各金本位国家之间的贸易总额超出英镑集团6%左右,但就目前中国对外贸易而言,英镑比其他货币的使用范围更加广泛……财政部的债务约有三分之二用英镑偿还。面对难题,杨格建议相机决定,不过他强调“现在采取任何行动都比毫无作为要好得多”。从孔祥熙向蒋介石的报告亦可知,情形已到存亡续绝之时,“现在已无筹码可资运用,即有筹码,银行亦无力承受……似此情形,中国破产实已迫在目前。如不速筹根本办法,行将同归于尽。弟并非杞人忧天,过甚其词,实情如此不敢不告耳”。


在无法获得借款的情况下,杨格指出吸取英法两国经验,调低汇率是有效之策。国际汇兑乃杨格专长,基于对废两改元以来汇率水平始终偏高的批评,他建议选定较低汇率,并全力增加外汇储备。杨格指出,降低汇率的最大好处是增加关税收入、吸引侨汇,同时刺激出口;但偿还债务和政府海外采购的成本会因此上浮,而且低汇率导致物价回暖也会增加政府开支,不过两相抵消利大于弊。权衡分析之下,他建议将货币贬值1/3。与市场自由寻找汇率水平的办法相比,杨格倾向人为设定并维持汇率,由政府掌握相当数量的外汇,并由央行负责业务操作。10月2日,杨格再度建议在0.29— 0.30美元或14—15便士的幅度内选定汇率。1935年11月3日,中国公布币制改革条例时没有宣布新币本位,只称将由中央、中国、交通三家政府银行无限制买卖外汇。次日由中央银行公布法币对英镑牌价为每1元法币合英镑1先令2便士半,以此套算100元法币合29.75美元,合103日元,新汇价明显压低。比照杨格的建议和实际牌价,可以认为在设定汇率这一关键技术问题上,杨格的意见发挥了重要作用。


值得一提的是,杨格主张金本位改革时便数次提出重组中央银行,具体办法包括垄断发行权、由央行向其他银行注资、颁行银行法规等。他还提出全面推广关金券来增强央行发行权,这一建议虽未被采纳,但强化央行职能的建议受到重视。1935年9月30日,孔祥熙给李滋罗斯的文件中也强调币制改革的目标是遏制通货紧缩,改革重点是采取激进措施改组银行和调整汇率。


杨格所言增加外汇储备,主要指加强白银国有化和对美开展白银贸易,“由于白银分散在全国各地,没有被集中控制,所以无法发挥效力。如果这些白银能被集中起来,其作用则会大幅增加。中央银行发行的货币可作为其他银行的发行准备金。由于白银的海外价值高于国内价值(约高出三成),现在宜将白银转化为外汇储备。如果中国存银能有效集中,并转换为外汇或黄金,那么就技术而言,足以支持较低汇率水平的新货币”。杨格还援引国际先例予以证明,“中国目前的状况与墨西哥和巴西类似,1904—1905年和1919—1920年,这两个国家从银本位改革为金本位均没有外来援助,但都有稳定的白银储备……中国要改革,也要出售相当数量的白银增强外汇储备”。


中国加强外汇储备的效果显著,1935年9月底孔祥熙向蒋介石报告:“中中交三行现既在我掌握,现金散在外间其他各行者为数不多,实际已与集中相差无几。”白银国有化在币制改革后全面推开,中美之间的白银贸易也加快了速度。据杨格统计,中美两国在1935年11月15日至1937年7月10日签订售银合同3笔,共18700万盎司(实际出售白银数量为188352183盎司,包括1937年7月8日孔祥熙访美期间与摩根索达成协议,按每盎司0.45美元出售的价值5000万美元的白银,外加旧金山1200万美元的存银,约计6200万美元),价值94421570美元。抗战爆发前,国民政府对美出售白银数额占中国白银总储备额的44%,外汇储备达3.79亿美元,创历史新高。


另外,杨格在法币改革前对市场心理也做了相应的估测。他认为中国市场上已有大量纸币流通,前景良好。他向孔祥熙谏言:“反对货币改革最普遍的理由就是中国国情特殊,推行纸币和信用货币不切实际,很多人担心改用纸币会引发更大的灾难。支持者则认为中国长期以来都有纸币流通,而且数量逐年增加……据中国银行统计,纸币流通量从1921—1934年逐年递增,截至1934年流通总额高达5.63亿元。”在递交詹森的文件中,杨格陈述了同样的观点。此番言论显然是在为法币改革打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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