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思想国
熊培云和他的思想国。在有关电影、文学、时事与个体命运的文字中,寻找一种智慧与慈悲的生活。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CHINADAILY  ·  Sports丨Nunez, Jesus ... ·  3 天前  
政事堂2019  ·  取消公摊,地产迎来大洗牌 ·  3 天前  
求是网  ·  金句 | 党的自我革命永远在路上 ·  4 天前  
人民日报评论  ·  以“链”为媒 向新而行 | 现场评论 ·  5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思想国

当人类不再互相需要,当人对人是鹅卵石 | 熊培云

思想国  · 公众号  · 时评  · 2024-12-17 18:58

正文

本文系《人的消逝——从原子弹、互联网到人工智能》(2024年12月)一书自序。
(一)


或许读者和我一样有某种恍惚感,从缓慢生长的农业社会突然过渡到一日千里的信息时代,时常觉得自己的生命和这个世界一样不真实。


年少时我曾经和父辈一起在烈日下插秧、耘禾、割稻子、打谷子,几十年后又终日对着一台电脑思考过去与未来的点滴。如果此刻立于时间之幕前,我甚至能看到左起是商周的耕牛与犁铧,右边是通向未来街市熙熙攘攘的机器人群。


就这样,在这人世我仿佛已经生活了几千年。


试想在诸世纪以前,一个人在颠沛流离中经历一次改朝换代已是人生巨变,而我经历的却是一部从斧柄到脑机接口的人类简史。


如此奇幻的见证,如何真实得起来?


然而,这恰恰就是我这一代人最普通的生活。


除此之外,我还见证了另外一种巨变:


在过去人与人是互相需要的,他们紧密生活在一起,就像英国诗人约翰·多恩在诗里感叹的那样谁的离去都意味着陆地失去一角。而现在,甚至人形奴隶都有了替代品,因为有了更好的电子奴隶。


“人的消逝”——这是近年来不断回荡在我脑海里的声音。读者或许已经注意到了,伴随着物的发达以及人对物的高度依赖甚至崇拜,人已经越来越不需要人了。


即使在某些人类仍旧相互需要的领域,由于物对人类生活的过度介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愈发疏离,就像诗人布劳提根笔下的避孕套不但导致了春山矿难,还隔离了肌肤之亲。而现在这个避孕套已经成长为一台机器。这台机器不但正在俘获男女的欢欣,而且让男女之情失去始于远古的快乐。



(二)


几年前在牛津访学时曾经和朋友讨论过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让人与人之间紧密联系在一起?


一般来说,大家首先想到的是爱,上世纪80年代还有歌曲就叫《让世界充满爱》。而我认为是“亏欠”。它用英文很难译,我甚至生造了“oweness”这个并不存在的单词。我这里说的亏欠是指一个生命觉得对另一个生命或者群体在某方面有所欠缺,这是一种主观感受。


比如父母养育了孩子,孩子感到对父母有所亏欠。农民在烈日下播种粮食,其他人为自己在空调房里看报纸感到亏欠。洪水来袭,军人冒死护堤,当地的民众为此勇敢感到亏欠。或者,大风大雨天外卖员送来订餐,订餐者为此辛劳感到亏欠。


在传统社会中更普遍的还有丈夫在外面打拼,妻子在家里忙前忙后,可谓各有各的艰辛,若能体会到这种亏欠,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爱也会多一点。


以上种种,亏欠像是榫卯结构一样将人类紧紧地咬合在一起。


首先它是广泛存在的一种情感,其内涵可大可小,既可以发生在亲人之间,也可以发生在陌生人之间。相较于恩重如山的压迫或知恩图报的负担,它更多是在日常生活人与人互助互利后泛起的“情感的涟漪”或者“隐秘的纽带”。恰恰是这些“情感的涟漪”或者“隐秘的纽带”构成了人类有情的风景。


往大里说,我们对父母的感情,并非只是基于简单的血缘关系,还因为在成长过程中我们目睹了他们的辛劳,于是在心底产生了亏欠之心,这不是胡适等知识分子一句“父母无恩论”所能抹杀的。我们对孩子所谓的无穷无尽的爱,其中也有一个内在的亏欠,即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我们把孩子带到世上来,而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为一个孩子的到来做好准备。想到孩子未来可能遇到的种种艰辛,任何一位有责任心的父母都会想着为他们多做些什么。


然而如果亲人之间没有这种亏欠,最后就只剩下朴素的人类之爱了。


当说那也是常态。问题是,现在的人类进程是什么?


是机器正在取代人的工作,物取代人,而人们互不关心,甚至连生育也在被机器替代。


为什么现在结婚率近乎悬崖式下降?背后至少有一个原因男人和女人在互相抛弃。当越来越多的人生责任被交给社会与机器,不仅父母和孩子之间的血缘纽带松弛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感纽带松弛了,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的朴素连接也开始慢慢消失,剩下的只是一堆相互间没有了亏欠之心的机器。



(三)


《人的消逝》并不否定人类所取得的科技成就,它着重并集中探讨的是随之而来人类正在面对的两种危机,包括是外在的危机和内在的危机。


从更大的层面来说,外在的危机主要是物的危机。一方面是人类对自然之物的竭泽而渔及其后果,以及人造之物对人类的反噬。具体到原子弹、互联网与人工智能,仅从安全计,这些人造之物是完全有可能在其“觉醒的一刻”将人类推向深渊的。


人类尚有的幸运是“万物还没到觉醒的时候”,而人造之物所带来的危机只是其中一种。


事实上,人造之物并非只有科技,它还包括政治、经济和文化。二十年间,一个最大感受是曾经热情讴歌的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环顾现实,不仅前现代正在以一种改头换面的方式卷土重来,后现代曾经孕育的一切也多已花果飘零。早在6500万年前,为欢迎未来人类的到来,大自然完成了对恐龙等史前巨兽的清场,而很多年后人类却制造出了政治的、资本的、科技的、文化的各类庞然大兽在自己身边徘徊。显而易见的是,人虽然一度成为地球森林里的主人,并且站在巨型机器之上,却已经渺小得甚至不如一只蚂蚁。


内在的危机本质上是人的危机,不仅包括人的主体性丧失以及人际关系的朽落与瓦解,还体现在每个个体的不断物化他者与自我物化。进入现代以后,当种种神圣的价值与古老的信念被毁灭,如诗人荷尔德林预示的那样“技术降临,诸神隐退”,技术把人和大地渐渐分割开来,也把人和神分割开来。


而现在高歌猛进的技术同样分割了人与人,让每个人重新回到塞满机器的电子山洞。从此人类不仅进入到精神上无家可归的状态,在肉体上也开始互相抛弃。从前一个人无论是走向远方还是回到出生地都是为了诗意地还乡,而现代人或后现代人正在萎缩成一个个怕死的流浪者。


荷尔德林在十九世纪担心的是,当人神性的根基消失后,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不同职业者,有教师、铁匠、思想家,但是没有一个真正意义的人。而现在更糟糕的是,不同职业的人也在消逝。如前面所说,人类将进入到一个互无亏欠的时代。人变得更自由了,也更无依无靠了。当“情感的涟漪”和“隐秘的纽带”没有了,榫卯结构消失了,人正在变成时间海滩上一块块光滑的鹅卵石。


在霍布斯批评的“人对人是狼”的时代,人对人尚有觊觎之心。而在人对人是鹅卵石的时代,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坚硬与自求多福了。


回想很多年前我还在农村生活时,每天见到的人都屈指可数,每个人的死亡都是大事件。后来进了城,认识的人多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日益淡漠。合理的解释是陌生人社会、城市病、生活压力等等。再后来有了互联网,一时间来了天量的网友。再后来和各种各样的朋友杂居在朋友圈里,有一天猛然发现,在朋友圈里我差不多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四)


当生活的半径被急剧拉大,每个人都习惯关注那些遥远而抽象的事物,成为失去爱的能力的人。


不得不承认,我们无一例外地落入了一个巨大的结构的罗网之中。


人不再互相需要的具体表现是人们越来越习惯孤独,越来越爱抽象的人而非具体的人。


虽然在互联网上有针对某个人的具体的维权,许多人甚至会以隔岸观火的姿态卷入其中,但由于实际上对当事人一无所知,并不相识,也无真正利害关系,所以从本质上那还是在关心一个抽象的人。


它不像左拉维护德雷弗斯,反而像是维护电影里自己喜欢的某个角色,对于这种现象,我称之为“具体的抽象”。


所以说那依旧是爱抽象的人。爱具体的人太辛苦甚至太痛苦了,爱抽象的人则更简单,如爱天空、河流与没有粪便的草地。


回到前面论及的物的危机,自从机器深度介入人类生活以后,人类不仅渐渐开启了不再互相需要的历史进程,而且机器还加速了人类互相消灭的历史进程。原子弹带来的恐怖平衡的本质不是平衡,而是恐怖。


生而为人,我常常为人类研制出类似可以导致自我灭亡的致命武器而感到羞耻,


当物的危机与人的危机合二为一,势必以最大可能推动人的消逝。人与人的关系会影响人与物的关系,反之亦然。


(五)


今日立冬。新书付梓之际,最后说一说本书的源起。


关于本书的思考与写作,最早起源是南开大学有关微博的一个课题,然而我并不擅于限时的命题作文,纵大限已到,仍一字未动。当时微博变成“恶人谷”,对此课题我已全无兴趣。遂另起炉灶,倾注热情。显然相较于简单且应景地剖析为何人人互掷刀剑,我更愿关注价值深邃恒远的人之消逝。而且,拜当年所受科技人类学说课程的熏陶以及网络时代的日常实践,在授课之时我对互联网的异化已经积累诸多批评,此为前一段机缘。


早在十年前便有意写作一本《原子弹与互联网》。


自从握紧了手中的笔,我真正关注的是人。最近这些年我试图重新捡起诗歌和小说,既为不负平生,也因为文学可更深入人学。无论社科还是人文,在我这里人都是最初的起点。


2017年秋天,我接受凯风基金会和牛津大学的联合邀请,开始了英国为期一年的访学之旅,因此有机会比较系统地思考这一关切。


还记得那段时间我经常坐在牛津小街的长椅上写下所思所想,有时候甚至会坐到午夜,看熙来攘往的人流陆续散去,对人之消逝也算是有了更多的体悟。


几年来,浙江人民等多家出版社一直关注本书的写作进程,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熊培云

2024年11月7日

J.H.街



|  阅 读 更 多 文 章

为什么要一种有思想的英雄主义?|熊培云
上帝热爱人类,让有理想的人分散在四方——思想国20周年纪念征集
没有角度就没有风景|熊培云
是时候反思高歌猛进的21世纪了,《人的消逝》出版
铁不会自己愤怒 | 熊培云
网约车司机:“兄弟,我可以在车上抽烟吗?”| 熊培云
是苏东坡,还是马斯克?《人类梦想家》出版 | 熊培云
熊培云:人类之子问答录
如果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却没有走进自己的一生 | 熊培云专访
比Chatgpt的到来可怕的是人的消逝 | 熊培云
《冷月》,唯有忧伤可令事物不朽——熊培云短片观赏 
苦难有何目的,人心如何照耀 | 熊培云
《寒山》或《我是一个连环杀手》——熊培云短片观赏
短片《寒山》试图表达什么?| 熊培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