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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曾长居于此。今年春节的春联藏有外婆的名字以纪念,“春”字写在绿纸上,有亲人离世的春节里,春联不能是红色。(南方周末记者 汪韬/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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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是再远都要回去的地方。
这个春节,我和爸妈依然说“去外婆家拜年”,只是外婆已不在。当我爬上小山坡,外婆再不会从躺椅上坐起,拍拍我的肩膀说:“来啦!又长长了!”
2016年底,外婆从忽然脑梗到离去只有半个多月。半个多月只占她91年生命的万分之五,一盏明灯闪耀了多年,黯淡之后,骤然就灭了。有一天妈妈轻轻地说:“我总觉得外婆只是出去走走,一会儿就会回来。”
腊月二十八已经满七,大家还是不能接受,春节里也尽量不提。
只有小孩子不太在意。在高铁站见到我们时,11岁的侄子向我炫耀:“今年爷爷家的春联都是我写的。”他的爷爷是我的大舅,外婆晚年就主要生活在两个舅舅家。
大舅家厚重木门上歪歪扭扭写着“春”,字写在绿纸上,有亲人离世的春节里,春联不能是红色。
进屋后我看到了整副对联:“惠心品质树家风,兰草精神传千古。”
我鼻子一酸,惠兰正是外婆的名字。我们小辈以前常说,寓意“蕙质兰心”的名字太优雅,和姓梅名傲月的外公是绝配。
外公是梅姓人家的养子。养父母在外公10岁时接连去世,外公被亲戚们收养,送到邻县读书。读书期间娶了南边村子的一户人家的大女儿,也就是外婆。读完书回村后,外公在村里的家族祠堂做了账房先生。
新中国成立后,一大家人挤在半栋房里,直到1969年才建了大舅家现在的这间房。
我所知道的外公外婆的故事都是经家人转述。小时候,我觉得外公后来在粮站当了会计,也还是地道的农民,我小时候却觉得他严肃得像个老干部,有些敬畏,而温和的外婆却也不愿意和我说起旧事。有一次,我问外婆,家里是不是有个像古代电视剧里那样的雕花大木床。外婆非常生气,冲我妈喊:“以后不要再问这些事情了!”我吓了一跳,那是我印象中外婆少有的愤怒。
我许久后才明白,外婆是不愿意提及土改、文革旧事。
外婆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七十多年,村口进来的小山坡、老宅、厨房、鸡圈、菜园……处处都有她往常佝偻着背的忙碌身影。
今年过年早,大舅给我准备的腌土猪腿还没晒好,我说那就留在村里晒吧,晒好了我再来拿。大舅为难地说:“唉,你还是拿回去自己晒吧,晒肉早晚拿进拿出,也要有人看着,今年外婆不在,没人看了。”
除了耳朵背一点,外婆身体一直硬朗,甚至在脑梗前一天还去县城吃了喜酒。她是村里的“福奶奶”,村里人嫁女儿、娶媳妇,都会请外婆去帮忙张罗婚房。
人也像老的机器,说卡壳就卡了。在入冬的一次降温后,外婆脑梗倒下了。孙辈们都从外地赶来,我从出差地飞机、汽车、高铁跑了一整天,中途还被人误拿了箱子,我冲着警察哭喊:“我外婆病危,我今天必须找到箱子赶回去!”
晚上九点多到了村里,冬日清冷,繁星闪烁,我发觉自己从未留意过这里的星空。
外婆已经睡了,脸色蜡黄,没有装假牙,嘴唇裹在嘴里,她真的老了。我握着她的手,很凉很凉。每年过年,我都和外婆睡在这张床上,她的床铺经常洗晒,干净暖和。我天性手脚冰凉,年年生冻疮,浑身热乎乎的外婆总把我的脚放在她的胳肢窝里捂着。
我强忍住眼泪:“外婆,外婆!”妈妈叫醒了她,可能灯光太暗,她睁开了眼,但并没有认出我。
第二日早上,外婆气色看上去好了一些。妈妈凑在她的耳边说:“你要好好的啊,大家都来看你了!”外婆这次认出了我,她呀呀了几句,说不出话,只是哭。
这是她最后的表达方式,每一位亲友来探望时,她只能哭。在此之前,我似乎从未见过外婆哭。
外婆的手比晚上要热乎一些,我说,外婆我们自拍吧。看着镜头里的自己,外婆也知道自己一下子衰老了,眼神回避着镜头。这是我们最后一张合影,在那个温暖的初冬上午,一切美好得不像永别。
我给外婆喂了几勺水,她喝了下去。妈妈喂了几口稀饭,她吃了几口后就往外喷。
我们不能接受外婆的骤然倒下,最不能接受的当然是她自己。外婆脑梗之前特别疼爱身为护士的大孙媳妇,以前生小毛病都是她帮忙买药、料理。可这次外婆一看到她拿着输液袋进屋就发火,左手掀被子,左腿踢得很高,连僵硬的右半边也跟着动起来。
在最后的这半个多月里,妈妈说外婆最配合的就是梳头。外婆的头发有点自来卷,一直别着两个夹子,九十多岁了还只是花白。脑梗后,她的头发因一直躺着而凌乱,妈妈给她梳头时,她很安静,毫不挣扎。记得逢年过节探望时,奶粉、补品她都不要,就叮嘱妈妈给她买一瓶头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