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是座荣枯有度的城市。相较于东京、大阪,这里鲜见遮盖天际的高楼,多的是长街深巷、小屋雅舍,抑或绿荫郁郁的庭院。用中国台湾作家舒国治的话说,来到这里,适宜「飘逸地赏玩,清寂地品味」。万般小景都显得精巧,小景中的人也懂得把生活过美。顺着小路在居民区七拐八绕,五步一铺,十步一户,陶瓷、漆器、织染、绣锦,没有大张旗鼓的招牌,玄机就藏在木篱与竹帘后。工艺是一种生活态度,从穿着衣料到饮食器皿,一看就被倾注了十分心思。在这里,清寂之外自有繁荣。Kazuki Tabata 是长居京都的匠人之一,研习手工染色工艺已有数十年,与服装商合作,用传统技法为衣料染色。他多用靛蓝,颜料呈一定对称性在布面晕开,有的如挂着珠串的长穗,道道条纹相间,有的形如六叶雪花,烘托出一片清凉。滑动查看
使用不同的染色技法,面料呈现出的图案也不同。
一名匠人的生活,克制、专注、充满秩序。清晨 6 点左右,Tabata 与妻子从睡梦中醒来,迎接新的一天。送孩子上学后,二人从 8 点开始制作。这处居所就是他的工作室。进行手工染色前,须先将面料用不同的手法捆扎或折叠。各式花纹用到的工具不尽相同,譬如制作长穗纹样,他会把布料的一端固定在一个圆柱筒工具上,接着用棉线细细将布料扎成一个个大小均等的结。「扎」是细致活,若力道失衡,随后染色时,颜料便会渗进缝隙,把本该留白的部分染成一整片。但 Tabata 的双手已经形成了一种肌肉记忆,扎得又快又漂亮。他或许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工具十分挑剔,能采购的现成商品要么尺寸不趁手,要么细节处不符合工序要求,以至于影响花纹的呈现。因此,所有用到的工具,他都选择亲手制作。完成一套准备工序,需要一整个上午。楼下有一方大染台,几只浸桶排列得齐整。先将捆扎或折叠好的布料放入配比得当、温度适宜的染液,隔一段时间拿出来,用清水反复洗去多余的染料,后放入浸桶持续搅拌。有些技法要求先将布料浸水,再放入染液上色。整个制作过程枯燥、烦琐,化学染料的刺激气味容易招致蚊虫,邻居对此也偶有抱怨。部分技艺需要以木槌敲打,加速收紧线头,为避免被投诉,他必须在晚间 6 点左右停下手中的工作。若实在忙不完,只得等孩子睡下后,选一些不至于影响街坊的工作继续至凌晨 4 点。日日夜夜,如此往复。做匠人,要耐得住。
滑动查看,在 Kazuki Tabata 位于日本京都的工坊中,5 月底的京都尚未被暑气侵袭,时雨时停。在一个早晨,我见到了 Tabata 本人。多数时候,他表现出一种内敛的羞涩,话不多,聊起手艺时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迫切地想告诉我,他对这项工作的回忆与思考。初入行时,他并没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工作室,装备也不齐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租一处染坊,用现成的工具进行制作。随着本地染坊数量急剧减少,他无处可去。于是他在自己的地盘上,建了一个车库,并亲手制作了现在工作室的一切。「没有多少年轻人愿意接过手工艺的传统。」Tabata 说。本地市场需求锐减,越来越多工匠退出这一行。同时,日本社会老龄化趋势严峻,仍在坚持传统工艺的匠人也日渐力不从心。据日本传统工艺品产业振兴协会(the Association for the Promotion of Traditional Craft Industries)2018 年发布的调查数据显示,传统工艺品的产值从 1990 年的 5000 亿日元(约合 227 亿人民币)下降到 2015 年的五分之一。企业数量也减少了一半,降至 1300 家。实际上,就 Tabata 他本人,最初也并不愿做一名手工艺人。手工染色艺术家 Kazuki Tabata 肖像。
Tabata 出生于工艺世家,父母皆是手工染色技法的传承者。「在叛逆的青春期,我觉得父母的工作过时且令人尴尬,甚至破坏过完成的手工染色作品。他们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修复了它们。」中学时代,他曾梦想做一名厨师;他也尝试过音乐行业,从大阪声音艺术大学毕业后,为婚礼与时装秀等现场活动制作音乐。直至一位同样从事手工染色工作的叔叔去世,双亲也因年纪而萌生退意,他才有了实感 —— 所有工具都被打包,堆在落灰的墙角,归宿将是无人问津的垃圾场。「看到这一幕,我意识到如果这项工艺后继无人,我必须得接手。所以我请求叔母把这些工具留下来,不断磨炼自己的技能,成为一名手工染色工匠。」日本京都艺术大学(Kyoto University of the Arts)副校长大野木启人在《京都手艺人》一书中强调,市场萎缩,后继乏人,京都的造物正迎来数次巨大转换期。现实严峻,远观的人无感,置身事内才尤其明晰。Tabata 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越发沉了。他开始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持续分享自己的工作日常和作品。内容像日记,有些许絮叨,但能令人真切地看出他对这份事业的热忱。拨云见日的日子被他等到了 —— 以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方式。去年夏天,COS 向他抛出橄榄枝,邀约共同创作新系列。这并不纯粹是一次偶然的邂逅,更像一场艺术上的重逢。时任 COS 创意总监的 Karin Gustafsson 早在读书时期,已对手工染色技法有所了解。「我像一个小孩子,不断探索不同的(面料)染色方式,就像做游戏一样。」通过与 Tabata 的合作,她加深了对这门手艺的了解,更具体地明白以这种方式进行创作,需要多少精确度和技巧。「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技能,它不仅仅是鲜活灵动的图案,背后蕴含了更多文化精神力量。」是的,这绝非一时心血来潮、十天半月就能学会的技艺,它索求知识、敏感、想象力,和长年累月的磋磨。手工染色统共有上百种工艺技法,面对不同面料材质与各式颜色染剂,没有人能给他一个万能的解法,只能靠成百上千次的实验,用错误倒推出正确答案。他告诉我,染剂的温度和染色效果会依据植物性纤维和动物性纤维的不同变化。丝绸是最常用的一类,他则偏好植物性纤维面料,尤其喜欢棉和亚麻,这类材质易被染料渗透,而晕染是手工染色的精髓,呈现效果拔群,生活中也更实用。但动物性纤维不行,在高温下染色时,会使手工操作变得困难,譬如多数羊毛织物很厚实,使得它们难以被捆扎,染料也不易渗透。「另外,面料尺寸不同,设计出来的结果也有很大差别,染剂的配比和温度不能直接沿用平时的测算结果。」Tabata 解释,「这也是我在这次合作中遇到的困难。制作成衣需要的布料尺寸比我平时所用更宽,我得考虑到如何最大化地去呈现印花。」心思没有白费。新创作以自然中的水源为灵感,白底上氤氲出的蓝色与橙黄色波纹透出一种水汽十足感。其中,一款真丝领巾在一众蓝与橙之间脱颖而出,别出心裁的茶色与沙色具有微妙的古典韵味。「我们相信,也喜欢他的设计理念。真的,纯手工制作会让你感觉它是独一无二的。」Karin 说。Tabata 曾在社交媒体平台上郑重写下:「我们生活在一个便利的时代,一切都可以用机器和电脑完成,所以我想保留它(手工染色工艺)。让传统在今天继续存在,以及(纯手工造物)的情感关怀,这些是我们不能忘记的。」当今时代,功绩社会与加速社会样态并重,依靠匠人纯手工制造的「慢工」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与金钱,它该如何跟上当下的速度?Karin 的答案是,它无须紧跟社会的速度。「我切实地感觉到现在正进行着一场真正的运动,艺术家、设计师和不同领域的创意人士都在向过去看齐,将它们融入未来。」快节奏和数字化的现实仍会持续,更重要的是时代浪潮下具体生活的人,愿意放慢脚步,理解过去的工艺、真实的历史,以及其中的实际意义。她或许是对的。据日本乐天株式会社(Rakuten)于 2023 年公布的调查显示,在 20 来岁的年轻世代中,愿意购买可持续时尚的人数比例高达 50%,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慢时尚产品和手工艺品产生兴趣。Tabata 对此很乐观,直言:「我认为手工艺不会被时代淘汰。千百年后的今天它们仍然存在着,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不仅时尚界,每年各界都在诞生新的流行趋势,即使是仅仅一年前的事物也会被称为过时。传统没有这样的潮流。」「然而,如果创作者变少,无论现有的匠人创造多少作品,也只能传递给他们所能触及的人,多数人仍不会了解手工染色工艺。」他想要找到能接过「火把」的人。2017 年起,Tabata 在京都艺术大学任教。部分染色技法如今已失传,通过钻研与反复试错,他得以再现曾经存在的花纹,未来或许还能创造出新纹样,这些基于个人实验得出的成果被他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下一代。一堂课结束后,总有学生找到他,想为他,也为这项工艺做点什么。他们开始在他的工作室实习,勤奋刻苦,也偶有争吵,热热闹闹地像是一家人。这也是古城京都的意志。一座水源充足的城,小河、大川长流不断,有来历,有下落。文明亦如是,匠人聚集在此,灯火长明。谈及未来的计划,Tabata 略显局促地一笑:「不仅是我的作品,连我自己也成了焦点,多少有些令人尴尬。」「我还是会专注在一件事上,努力提升我自己、我的技术,以便今后也能让新世代更多人认识手工染色工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