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疫情爆发以来的这两个多月里,全中国人都在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的情绪中,听到了平日不敢想见的各种说法。本来中国的舆论环境就已经相当嘈杂,现在则更是嘈杂到了令人无所适从、又难以分辨的地步。
在这大环境下,人们最惯常用以区分言论的标准是真假。谣言和谎言几乎遭到了人们一致的排斥(更何况谁也不想被视为“信谣传谣”、信从谎言的人),官方花了很多力气来辟谣,而民间最有力的批评武器,也大多是指向各种说谎。索尔仁尼琴的名言也因此引用率相当高。
不过很多人在使用这些概念时,是相当笼统的,任何不真实的信息可能都被一概斥为“谎话”,但如果对它们的含义作一清晰界定、区分和归类,更有助于我们理解自己耳朵里灌满的各种嘈杂信息。
“谎话”(lie)的首要特征是“非事实”,明明没有狼,却有意说“狼来了”,这当然是谎话。然而反过来,
即便信息不真实,却不一定能证明当事人是在说谎
——因为一个人也可能因为太紧张,误把一条狗看成了狼,又或者,他是产生了幻觉。在这种情况下,他因为问心无愧,反而可能更努力地传播虚假信息。
这么说绝非是在为说谎者辩护,而只是意在表明一点:
“说谎”不仅仅指信息非真,还隐含着我们平常不太留意的一点——当事人存在主观故意
。也因此,指控一个人说谎,通常是一种道德谴责。
还有一些话,它同样未必是真实,但却不算是“谎话”,而应归为“蠢话”(nonsense)——这里的区别在于,
“谎话”你不一定能马上判断得出来,但“蠢话”却是违背常识的,人们可以马上识别出来。
例如,一个孩子假称“狼来了”,这毕竟需要大家去现场核实才能知道是否属实,这是谎话;但如果他说“狼来了,被羊吃掉了”,这是蠢话,因为我们都知道只能狼吃羊,不能羊吃狼。
哲学家马克斯·布莱克给“蠢话”下了一个定义:“
蠢话是一种通过矫饰的言行对自身思想、感情和态度进行的具有欺骗性的错误表达,但其欺骗程度不及谎言。
”换言之,蠢话表述的不仅是一个虚假的客观信息,而且还对自己的思想、情感和态度进行虚假表达,有时甚至是自己也相信了。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名誉哲学教授哈里·法兰克福(Harry G. Frankfurt)写了一本《论扯淡》(On Bullshit)对此做了区分:
谎话着重的是传递虚假信息,但蠢话在意的却是传达一种虚假印象
。他举了一个例子:一位美国总统可以使用各种冗长繁琐的修辞手法,表明美国的建国领袖是受上帝指引的,他的目的并不在于宣扬那些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而是为了表明自己是一个仁慈善良的爱国者。
哲学教授Harry G. Frankfurt,著有《论扯淡》,其实他还写过《论真相》(On Truth)
还有一种,他界定为“扯淡”(bullshit),其特点是:
说话者想要他人相信某些明显错误的内容,但说话者本身却毫不在意自己所说的内容
。例如那个男孩子宣称村子外面狼群已经泛滥成灾,他其实根本不在意这是否属实,但他希望你们相信这一点,又或者说,他知道你们爱听这些,揣摩准了这种心态,就添油加醋地讲给你听,让你觉得呆在村子里才是最安全的。
法兰克福认为:“
如今,在与政治密切相关的广告宣传和公关工作中,到处是胡言乱语,仿佛扯淡已经成为这一领域不可动摇的标准模式。
”意大利符号学家翁贝托·艾柯2005年的《凭执照说话》一文中引述他的观点后更进一步指出:“
扯淡的目的并不在于就事物状态进行欺骗性表达,而在于利用听众不擅(或不屑)区分是非的弱点,对其进行狂轰滥炸。
我想,善于扯淡之人一定认为听众的记性不好,如此才敢说出一连串前后矛盾的话。”
曾写下《林中路》的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格言:“原谅我的蠢话,正如我原谅了那些自认明事理的人说的蠢话。”
棘手的一点是,这些概念不同人的理解可能迥然不同。例如,当哥白尼提出“地球是围绕太阳转动”的日心说时,难以置信的大众可能第一反应觉得他说的是谎话(这意味着他主观故意),也有人会觉得他是在说蠢话(因为太阳每天升起落下,人人觉得应该是太阳围绕地球转),还有人或许觉得他在扯淡,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但他说的其实却是真话。
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有一句格言:“原谅我的蠢话,正如我原谅了那些自认明事理的人说的蠢话(the nonsense of those who think they talk sense)。”对一个迥异流俗的批判性知识分子来说,可能常常要被冒着被人称为说“蠢话”的风险。这意味着,
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所借以判断“常识”的价值观基底究竟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