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像是烧着明晃晃的大火。土地是灼热的,树木也是灼热的。草都干枯了,踩上去沙沙作响。
到傍晚才有了凉意。
这时候,一位年迈的老人出现在湍急的卡图尼河的岸边。他总是在老地方坐下——在那棵长在水中的盘根错节的老树旁;然后就向太阳凝望。
太阳正落到山后去。傍晚时的太阳看上去又大,又红。
老人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这是一双深褐色、干枯的手,手上的皱纹多得惊人。他脸上也刻满了皱纹,湿润的眼睛黯然无光。他的颈项很细,头也小,但盖满了白发。蓝色的印花布衫下支撑着瘦削的肩胛骨。
有一天,老人正这样坐着的时候,听到背后有人说话:“您好,老爷爷!”
老人点了点头。一个少女在他身旁坐下,她手里提着一只扁平的小箱子。
“我给您画一张像,可以吗?”少女问。
老人沉默了片刻。他望着太阳,眨动着微微发红的眼睑,那上面已经没有睫毛了。
“我如今可不好看了。”他说。
“为什么?”少女有些茫然地说,“不,您很美,老爷爷。”
“而且还有病。”
少女对老人看了很久。然后,她用自己柔软的小手抚摸着老人那只酱色的干枯的手说“您很美,老爷爷。真的。”
老人淡淡地笑了笑。“既然这样,那你就画吧!”
少女打开了箱子。老人一直望着太阳。
少女画着,她从侧面仔细端详老人的面容。
“多好的太阳啊!”老人低声地赞叹说。
“怎么好?”少女不懂。
“它多大啊!”
“你看那河水,多好看……对面岸边的……”
太阳轻轻接触到阿尔泰山的山顶,便开始缓慢地沉入远方蓝色的天底里去。后来,太阳完全隐藏到山脊后面了。一束鲜艳的金光,投在淡绿的天幕上。
“太阳落下去了。”老人叹息说。
少女把画纸叠好,放进箱子。
他们就这样静坐了一会儿,谛听微微的水波急促地拍打河岸的声音。
“您明天到这里来吗,老爷爷?”她问老人。“来。”他答应道。
少女站起身,到村里去了。老人又坐了一会儿,也走了。
他回到家里,在炉子旁边他那个小角落里坐下。他默默无言地坐着。
儿子下工回来时总是疲惫不堪,百事都不顺心的样子,儿媳妇也总是带着气。孙子都已长大,进城去了。家里没有他们冷清得很。
大家坐下来吃晚饭。他们给老人把面包捏碎,和到牛奶里。他挨在桌子边喝着,小心翼翼地不让勺子碰到盘子,生怕弄得太响。大家都不说话。
第二天傍晚,老人和少女又坐在河岸边那棵盘根错节的树旁。少女匆忙地画着,老人一面望着太阳,一面说:
“以前我当木工,活儿总是挺多。几个儿子也都是木匠。打仗的时候死了四个,剩下两个。
现在我跟一个儿子过,他叫斯捷潘。万卡在城里住,是一个工地上的主任。他有信来,说生活不错。他们来这里做过客。我有许多孙子,他们都喜欢我,现在都分散在各个城市里……”
少女在画老人的双手,她画了又涂,涂了又画,心情很急迫,也很激动。
“生活很艰难吧?”她问道,好像没听见老人的话。
“什么?艰难?”老人很惊讶,“我活得挺好呀!”
现在轮到少女惊讶了,为老人的安详和平静。
太阳又落到山后去了。天边又悄悄燃起红霞。
“明天是阴雨天。”老人说。
少女看了看明朗的天空,“为什么?”
“我浑身酸疼。”
“你明天来吗,老爷爷?”
“不知道,”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不知怎么回事,浑身都疼。”
老人站起身,沿着小路上坡了。
少女望着他的背影,一直等他折进小巷。他走得很慢,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少女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猜想:她仿佛觉得老人是个盲人。
第二天老人没到河岸边来。少女独自坐着,想念着老人。他的一生是那样简单,那样平常,而其中又含有某种不简单、不平常的东西。“太阳是平平常常地升起,平平常常地落下,”少女想道,“但难道这是平平常常吗?”于是她长久地审视着自己的画,忧伤起来。
老人第三天、第四天都没有来。
少女于是去寻找他的家。她找到了。院子里一个身材高大、年近五十的男人正在台子上刨松木板。
“请问,有位老爷爷是住在这里……”
男人仔细而又有点奇怪地打量她。
“原来在,”男人说,“我这不正在给他做棺材嘛。”
少女惊愕地张开了嘴。男人又低下头来刨木板。
“请问,他是盲人吗?”少女沉默了许久说。
“是瞎子。”
“瞎了很久吗?”
“十年了。怎么?”
“没什么……”
少女走出院子,她靠着篱笆哭了。不过,又觉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