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洪常秀我们还有很多要说，根本停不下来

文|Luxuan

编|尼侬叁

- 爱其实是一样的。

可是男人以为都是不一样的。

所以你们才会这么累。

- 真的一吗？

- 都一样。不要担心，我就是女人。

喝吧，是个好日子而且还下着雨。

喝吧，可怜的男人。

— 《你自己与你所有》

洪尚秀 （Hong Sang-soo） ，做为“南韩作家导演第一人”，似乎弥补了法国著名作家导演侯麦 （Éric Rohmer） 的去世给影迷们留下的缺憾。其影片中的烧酒、寂寥的男女、絮叨的对话和调情构成了这位导演的“小格局”，而看似重复实际又有细微差异的情节、复古的镜头推拉、极为少量的音乐又让他的电影有别于其他电影的活色生香。

如果解释洪尚秀令影迷着迷的地方，那大概就是：极具日常风格的镜头与情节设置的悬念之间所产生的反差，情欲中男女本体的差异造成的尴尬，以及由这种尴尬生出的遗憾和幽默。

你自己与你所有 당신 자신과 당신의 것 (2016)

2016年11月，洪尚秀推出第18部长片《yourself and yours》 （中文名称：你自己与你所有） 。如同他以往的片子，这部时长86分钟的影片剧情和场景都相当简单：男主角英秀是一名画家。他深爱着女友敏贞。敏贞是一名热衷喝酒的美丽女子。因为戒酒的问题，双方发生争执并冷战。在冷战期间，敏贞在咖啡馆先后遇到了两位曾经相识的男性：载英和尚源，并分别与对方喝酒聊天调情；期间，英秀借酒消愁并四处寻找女友。最终他们重归于好。影片拍摄的场景设置在：男主的房间、女主家、服装店、一家咖啡馆和一家酒吧。男人依旧软弱、彷徨，具有孩子气般的占有欲，女人依然如谜团般诱人而又难解。

洪尚秀擅长以一种拙朴的方式运用长镜头，营造悬念。比如，当男配角载英在咖啡馆里重逢敏贞时，镜头对准的是载英的脸并推进镜头以便清晰呈现这一偶遇在他身上引起的情绪，而此时敏贞尚未露面，观众并不知道载英看到了什么以至于他表现出了惊诧和气愤混杂在一起的表情。再比如在敏贞与载英随后的约会开端，镜头对准的是双方握在一起的手，而后镜头后退，让双方的脸进入画面内。这种长镜头的巧妙运用达到了一种对于答案揭晓的时间上的延缓，增强了镜头内外的分割感，也因此激发了观众的好奇心。

你自己与你所有 당신 자신과 당신의 것  剧照

在影片的结尾，重归于好的敏贞和英秀一番云雨之后又双双睡去，镜头久久对准着床边燃烧的蜡烛，接着，在一片寂静中镜头又推回到床上，此时，观众会发现床上只剩下了男主一人，女主消失不见，镜头固定在发呆的男主身上。熟识洪尚秀的影迷此时一定以为之前的翻云覆雨不过是男主的梦境，然而，此时，女主闯入画面，梦境的猜测又仿佛不攻自破。结尾这段长镜头的使用具有双重功能:不仅制造了悬念也混淆了现实与非现实，令观影者无法判断消失片刻又再次闯入画面的女主究竟是男主的梦境还是现实。

你自己与你所有 당신 자신과 당신의 것  剧照

看多了洪尚秀，会对他故意混淆梦境 （或幻想） 与现实场景这一手法既着迷又哭笑不得。因为着实有种被导演耍了一顿的感觉。当英秀第一次去找冷战中的敏贞时，镜头简单地顺着他远眺的目光滑向远处的街道，街道上敏贞微笑着远远迎来，镜头再推回主体身上，幻想告终。非现实场景被洪尚秀拍出十足的现实味道，观众只有通过之后的情节发展才能恍然大悟此前这一幕仅仅是幻想。悬念因此产生并被拉长。

说到虚实的混淆，洪氏电影为影迷津津乐道的也有其电影本身和现实生活之间界限的模糊性。

洪尚秀

在访谈中，洪尚秀解释了很多偶然事件。敏贞在咖啡馆里与两位男配角相遇时，手里捧着的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这并非导演刻意为之，而是女演员的随意挑选，而《变形记》倒也可以暗喻女主敏贞的“变形”。男主角在影片中的腿伤和女配角的独眼造型都是演员腿和眼睛当时的确出了问题，而这完全不影响电影本身的拍摄和影片内容的合理性。

洪尚秀的电影致力于生活的偶然性，而他的电影也和生活中的偶然完美结合，介于人造艺术和原味生活之间，散发无穷的魅力。

如同洪导其他影片一样，《你自己与你所有》中的场景设计具有明显的重复性。然而，这种标签式的重复性，因着人物本身的细腻敏感和角色之间关系的不稳定性，成为突显多种可能性的最佳载体；整部电影因此变得极具戏剧张力，像一块口味多变的夹层蛋糕。一个微小的偶然性就有可能令剧情走向另一条发展的线路。

这时对那时错 지금은맞고그때는틀리다 (2015)

如果说在洪导的另一部影片《这时对那时错》中，重复的情节具有类似于米兰昆德拉名作《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复调小说式结构：即同一时间段内的同一段情节拥有两种不同的版本描述，在这两个版本中，人物、地点等基本要素完全相同，但是在一些细节上又有所不同，导致了男女关系的两种走向。当然，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的复调更多体现的是不同主体对同一事物在视角维度上所具有的不可避免的差异性，这和洪导的电影还是有些不同；在此，我们仅是从结构上的巧思妙想进行类比。

你自己与你所有 당신 자신과 당신의 것  剧照

与《这时对那时错》相比，《你自己与你所有》情节的重复性并非体现在时间线上，而是体现在“相遇”这一主题上：敏贞在与男主英秀冷战期间，女主先后和载英、尚源两名男子相遇。这两段相遇的地点在同一家咖啡馆的同一个位子上，从对话上可以得知两位男子都认识敏贞，敏贞都否认了他们是旧相识，并分别与他们在同一家酒吧的同一个位子上喝酒调情，都向对方抱怨自己对男人的失望。而电影打破这两段艳遇在情节上的完全重复的契机就在于一个充满尴尬力量的偶然性：即女主的第一个暧昧对象载英突然出现在她与第二个暧昧对象尚源的约会中。重复中的偶然将故事一次次引向观众无法预知的走向。

洪尚秀探讨爱情的方式大体可分为两类：

一类以女性的情欲为主体，男性则为副体对前者进行烘托，比如其新片《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밤의 해변에서 혼자 (2017)

另一类则相反。这部《你自己与你所有》属第二类：以男人“孩子型”的欲望为切入点进而讨论爱情的本质，电影海报上如影如幻的敏贞似乎暗示着在这部电影中，她是一面投射男人的欲望的镜子。电影中男人们的情欲如此清晰，女人的面庞却趋于模糊神秘。

你自己与你所有 海报

深谙欲望本质的敏贞曾抱怨说：“我周围的男人都是一群饿狼。不是饿狼就是一群孩子。要么像个孩子似的，要么就像饿狼似的向我扑来。”饿狼般地去掠夺试图全面占有 （看看英秀一开始因无法控制女友饮酒量所表露的愤怒） ，却又像小孩一样要求新鲜，矛盾幼稚却也复杂。男人索求，女人回应：通过谎言、抛弃、酒精和空洞的情话制造、更新和重造爱情；女人谨小慎微地自我防御着：不供出一个真实的自己就是不剥夺对方爱的权利。人唯以各种猜测和幻想来重塑一个爱人的复制品，才能继续让爱情运转下去：爱上一个身着粉裙的无头模特架可能才是最真实的爱情。《我们善熙》中的善熙不属于任何人，《你自己与你所有》的敏贞也无法成为任何人的所有物。

影片中的人物重复最多的话就是“你认识我吗？”。当男人们问女主：“你是敏贞吗？”女人置口否认。敏贞对载英谎称自己是载英认识的那个女人（即敏贞自己）的双胞胎妹妹。面对载英的追求，女人一语道破：“你之所以想跟我交往就是因为姐姐吧。跟姐姐的爱情混杂在一起肯定很有意思吧。长得一模一样内心有什么不一样呢？你没有想过那种事吗？”在片末，敏贞重遇男友英秀时也装作完全不认识对方，英秀也假装信以为真，并由此感叹道：“我们能遇见真是太好了，你真的很像她。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真好”。

你自己与你所有 당신 자신과 당신의 것  剧照

整个影片戏谑的就是那句广为流传的“人生若只如初见 ” 。剧情始于男主因女主喝酒而暂时分手，终于男女主角以假装“初见”的形式喝酒调情，以“回到最初”的伪倒叙方式结束；同时，也让敏贞和英秀这一对情侣先后建立了两个独立的感情世界，为两人的前一段感情鸣起丧钟，也为延展于剧情之外的往复循环开了一个头。

你自己与你所有 당신 자신과 당신의 것  剧照

这种“似曾相识”、新鲜和怀旧的交织，是洪氏电影的一大特质：在洪尚秀的另一部影片《北村方向》中，男主亲吻了和前女友长得一模一样的酒吧老板娘，怀着对前女友那丝未了的余情着迷于后者，然而讽刺的是他难以继续爱着依旧深恋自己的前女友。相同的面庞，不一样的内心。

时间 시간 (2006)

这种似曾相识以相反的情节设置出现在另一位韩国名导金基德的电影《时间》中：《时间》的女主胜喜怀疑男友因时间的流逝不再爱她，于是选择定期消失整容换脸，再以陌生女人的身份出现在男友身边。容颜虽变，人未变，这种“好像在哪里见过”紧紧吸引住了男人。和金基德的诡异极端相比，洪尚秀运用更为轻巧的手法以闹剧的形式深刻表现了爱情中的厌倦和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