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多藏区古老的虫草经济在新时代加速疯狂。虫草作为藏区重要的资源,至少在清代起就已经是康区东部重镇康定(清代称“打箭炉”)汉藏交换的物资之一。在《金珠玛米》中,头人洛桑就说自己的汉话是在打箭炉学的。但一直以来虫草始终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只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突然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市场追捧。我在四川康区获得的口述资料不断强调,20世纪下半叶当地的虫草出产如何丰富,一个劳动力一天就能捡获一两百根,以及价格如何低廉,每条虫草从几分钱到几毛钱不等,但这一记忆不是为了说明虫草的不重要,而是为了反衬当地人对当下虫草热潮的不可理喻:虫草在山上的收购价即已达到了每根20-50元不等,而每天的捡获量也下降到寥寥十数根。Winkler Daniel估计,在主产区2010年虫草收入占到农牧民现金收入高达70-90%,我在四川康区的田野调研数据也证实了这一点。
虫草是新时期外部世界想象藏区文化的重要载体之一,而想象,作为一种社会过程,始终受到政治力量的形塑和现代权力运作的规训,并最终转化成了对藏区特殊物资的消费欲望。
《冬虫夏草》正是把握了这一特质,详细刻画了虫草经济在非产区疯狂蔓延的场景。宗智的老家循化县与虫草并没有丝毫关系,但在虫草热的席卷之下,这些普通农民每年中断正常的生计秩序,千里迢迢地去往陌生的果洛。更重要的是,这些候鸟式的农区藏人,面临着虫草产地政府对他们法律和道德上的污名化指控,为了躲避森严的检查和遣返,有些人在艰险的路途中就不慎送了命,我们在影片中看到了那些真实的死亡镜头。冰天雪地中住在塑料布窝棚里忍受身体折磨对他们根本不算什么,每次天降大雪都让宗智欣喜若狂,情不自禁地念叨“下雪就等于下虫草”。只要虫草挖得好,一次出门至少相当于“打三年工”,就能在“市场经济”中获得成功,家乡建房和朝圣费用才有保障。
与安多藏区的虫草资源相比,
卫藏地区得益于得天独厚的珠峰,担任登山向导则是一个几乎全新的职业选择
。欧美职业登山人士大规模来到喜马拉雅北坡登山的时间不过几十年,而晚近商业型登山运动的兴起,更是使得担任登山向导成为一个充满诱惑的市场机会。生活在珠峰脚下定日和聂拉木县的年轻藏人,天生具备和尼泊尔夏尔巴人一样成为高山向导的优势。饶有意味的是,山虽然在后藏(藏),大概由于前藏(卫)更为有利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交通条件,培训这些少年的登山学校却在拉萨,从而使得这些少年更容易被吸引到这个行当中来。也就是说,即使最终离开了登山行业,在拉萨多年的学习、工作经历也将为这些少年最终在中心城市安身立命建立起良好的社会网络。作为登山协作者,这些少年获得了和欧美人士、内地大城市中的商业精英交往的巨大可能,更在于通过这种工作获得比留在家乡远为优厚的经济收入。至少在象征的意义上,这种机会是诱人的,我在藏区长期田野工作时注意到,普通藏族人、尤其是乡村青年,特别流行在日常生活中穿戴色彩鲜艳、以国际商标为主(可能大多是假货)的户外服装。这种打扮方式,最初出现在他们接触到的外国游客身上,后来也成为内地来的旅游者的标配,在藏人心目中这种衣着是一种与国际化、城市化、现代性高度相关的象征物。这一特点,非常符合我们所理解的“后发现代性”。在这样的心理暗示和社会风潮下,后藏青年们毫不迟疑地跳上了奔往拉萨的长途班车,他们的任务是协助全球精英登上神山珠穆朗玛峰,而回报之一是比普通藏区青年多得多的穿上户外正牌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