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是我童年时的玩伴。那时候我们住在不同的村，需要坐公交车才能到。堂弟经常隔一段时间就来我们家玩。玩的过程通常是这样：第一天我很开心，终于有个玩伴了。第二天开始不那么开心，因为他老是跟我抢书和玩具。第三天就开始争吵，并要赶他走了。等他走了，就开始盼着他再来。周而复始。
现在每年回老家，还会见堂弟，在他家呆一段。都是大人了，当然不会有什么争抢。只不过，大人有大人的客气，不会再像孩子时，有那份独特的亲密。这种特别的模式倒是延续到了两家的小朋友身上，没见的时候总是吵着：「我要见姐姐」、「我要见妹妹」。玩在一起了，不出半天，又会哭闹：「她多分了一颗糖！」「她不遵守游戏规则！」
我心里一直对堂弟有些愧疚，觉得是那时候自己那时候心眼小，不成熟，才会每次都让相聚变得不欢而散。不过现在，我对这个问题倒有了新的认识。
前段时间我的老师来杭州玩了几天，我接待的她。老师年轻的时候来过杭州好几次，跟爱人、跟老师，都有很美好的记忆留下。这次来，算是故地重游。她说要来杭州已经说了好多次了，每次说起，我都热情地表示：「好啊好啊，老师你来吧，我一定好好安排。」可是最后都没了下文。直到这次才真的成行。
那天我们在断桥边的饭店吃饭，看着西湖的美景，很惬意地交谈。可是她却说：「这次来杭州，我心里一直是有恐惧的。」
我吃了一惊，不知她的恐惧从何而来。她说：「我和我的老师米纽庆是很亲近的。可是每次去纽约见他，一见面米纽庆都会问我：「你准备呆几天？」我就反问：「你能忍受我几天？」人是有攻击性的。有时候我们会因为一个学术问题相互争论，也会慢慢开始有争执和不快，然后我就走了。直到下次继续。当然因为我们都是成熟的人，也就没什么。」
然后她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只要走近了，都是有很多纠结的。这是亲密的代价。很多人为了回避这种纠结，就不愿走近，变成了客客气气的社交。」
说话的时候，我们周围，就有一桌人在敬酒，相互说着社交礼仪规定了的恭维话。如果人的交往是由这种彼此都认可的默认规则主导的，那确实不容易有纠结。
而我很快就体会到纠结。第二天我带老师去茅家埠玩。茅家埠是西湖边的一个冷门景点。我自己却很喜欢。
到了那边，我先带老师走了茶园的小道。那条路很小，路不好走。因为老师平时健步如飞，我忘了她是个需要照顾的老人了。所以当我说：「这边的风景不错」时，老师却说：「对不起，我只能看我脚下的路，要不然我摔倒了可就爬不起来了。」
平时走路的时候，都是我跟另一个同学扶着她，可是那边的路很窄，只能一次走一人，我只能走在前面，想照顾又照顾不上。期间还经过一个小桥，老师让我们先过，自己在后面一步步挪过来的。
出了茶园，老师有些不高兴了。她说：「你要理解，我是个老人，所以没法走这些难走的路。」我赶紧说是是。她问我接下来还有什么地方要去。我有些不好意思，也怕她到时候嫌风景不好，就问还要不要去。她问：「路好走吗？」我说还是好走的。她问：「还有多远？」我说穿个一个巷子就到了。她想了想说，那还是去。
幸亏茅家埠那边的美景挽救了我。到上香古道的时候，老师的心情又复苏了。她高兴地说这条路很像她在京都的哲学大道，而且比那条路还有层次感。到一个亭子休息，她就说：
「你看，我们刚刚发生的，这就是人际关系中的纠结。你说茶园很好，可是我根本没法看，只能看脚下。出来以后，你会有你的挫折，你会觉得自己这么好心，却没有被领受。而我呢，也会有我的挫折。所以后面我问还有什么路，你就开始犹豫要不要带我去，我也开始犹豫要不要去。好在后面这条路还是很好的，那是皆大欢喜，否则，我们就会一直这么别扭下去。这就是人际关系的纠结。」
我回想刚刚的过程，还真是这么回事。虽然这些小纠结很快就滑过去了，可是当她重新把它们描述出来的时候，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人际关系里的这个结。当然了，我可以给自己解释是「我不够耐心细致，没有考虑周到」，这会增加我的内疚，我也可以解释是「她太苛刻了，不够宽容」，这会增加我的埋怨。我们也可以很客气地略过这节，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可这些都不会让这种纠结消除。
幸亏老师有她自己处理纠结的方式。她把这些都变成了讲课的材料。这几天我们都是这样走走停停，遇到什么就讲什么。我和另一个同学都觉得颇为受益，也因此没有把这些纠结停留心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