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次盛大无比的欢迎仪式,人声鼎沸,鞭炮齐鸣。
小学堂的北边有块地,是政府批给米兰克的。九几年时候,谁不知道米兰克,那是一家大型中日合资服装企业,也是小镇招商引资的重头戏。上至县政府,下到村支部,对此高度重视,张罗了好几年。
我们小孩子对米兰克比较有好感,上次几个日本人来小学堂,当场送了一架雅马哈牌钢琴,之前我们上音乐课都是用那种踏板式的木风琴。这一回,米兰克正式开张剪彩,学校广播宣布,周五下午停课半天,三年级以上的都去。
不知谁放出消息,说每个参加剪彩的小学生都能领到一罐可口可乐,就是电视广告里那个“挡不住的感觉”。要知道,小卖部卖的是一毛五分一瓶的自制橘子水,顶多是三毛一瓶的正广和盐汽水,谁喝过这么高级的东西。大家都欢欣鼓舞,热烈期待周五的到来。
我们的教室在三楼,能看见米兰克的那块地。第一年,水稻田里挖出几个大坑,第二年,坑上盖起了气派的厂房。听说那边的农民都转了城镇户口,搬进镇上的楼房,还能优先安排进厂——年轻人当流水线操作工,年纪大的搞清洁或者当门卫。人人喜气洋洋,让那些没能“划进”的人眼热不已。
连拆迁户家的小孩子也是神气活现,“村里囡”摇身一变,成了“街上囡”。他们嘴里叼着汽水,兜里揣着街机铜板,得意洋洋地在街上走——每家都分到一笔不菲的补偿款,爹娘一高兴,给零花钱也阔绰了许多。
小阿跷就是这样一个“新街上囡”,照理说,他应该高兴才对,这几天却有些愁眉苦脸。对那些远道而来投资建厂的日本人,小阿跷的感情是复杂的。小阿跷并不瘸,他的爷爷老阿跷才是脚高脚低。小阿跷刚上小学时,老阿跷来接过他几回。一老一小走在路上,围了一大群起哄的坏学生。他们夸张地学着老阿跷的样子,奋力拖着一只脚前行。还有人唱起了歌——
阿跷,阿跷,
你为什么跷,
因为你的屁股有大小
从那以后,小阿跷情愿一个人走七八里地回家,也不要他爷爷来接了。
镇上人都知道,老阿跷年轻时挨过东洋人的耳光,还差点被扔进监狱。因为这个历史原因,小阿跷看待问题的高度明显跟我们不一样。小阿跷对我们讲,东洋人最坏了,说是办厂,天晓得在捣什么鬼。我们说,小阿跷,你有骨气,那你不要去参加剪彩好了。小阿跷咬牙说,去,干嘛不去,多一个人就多分一罐可乐,不能便宜了东洋人。
我回家告诉爷爷奶奶,米兰克要开张了。我奶奶说,不知道老德的糖枇杷弄得怎么样了。
这几个月,老德三天两头往我爷爷家跑。老德是小德的爷爷,小德是我的同班同学。事情还得从米兰克讲起。中日双方谈判时,日方代表里有个老头子,叫高木一郎,是侵华日军的老兵,曾驻扎菉葭浜,龙王庙前站过岗,菉葭浜就是现在的菉溪镇。老头子重回故地,专门去了保国亭,在抗战纪念碑前鞠躬谢罪,县里的报纸还报道了一番。
采访时,老头子对记者说了句,菉葭浜的糖枇杷很美味。就是这句话,让小镇上下忙了个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找到了老德,认定他是糖枇杷工艺的传人。几个宣传科的小伙子小姑娘围着老德转,一口一个“老师傅”,请他“大局为重”,重新出山,再做一批糖枇杷,作为剪彩时中方的礼物。老德耳根子软,百般推脱不过,只得接下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我奶奶说,糖枇杷是“盛源兴”的金字招牌。盛源兴是菉葭老街一家糕点铺的名字,经营桂花糕、云片糕、定胜糕、梨膏糖、青团子、芙蓉糕、芝麻饼等各类点心,以糖枇杷最为出名。糖枇杷貌不惊人,大小像蚕茧,放了糖霜,入口香甜松脆,略带酸味,回味无穷,据说做过慈禧一朝的贡品。反正我是没吃到过。我奶奶说,糖枇杷的制法密不外传,老德是当年盛源兴的伙计,也只是模模糊糊摸到一点门道,关键工序都是掌柜的亲自把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