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去了一家酒吧,朋友拉我去凑人头AA一个卡座消费,当晚有一位金曲奖歌后在酒吧商演,不知是我很久没去过这种酒吧了,还是如今各行各业的生意都不好做,惊讶如今的酒吧居然这么卷。
一进门就被这酒吧的层高、面积与舞台上的乐队阵势给“豪”到了,可谓是我见过的最大的Live house,感觉得有三四千平米,比摩登天空、南梦宫那些Live house要大得多、也豪华得多,层高也有普通酒吧三倍高,像一个演艺剧院。驻唱歌手唱的都是李荣浩、薛之谦、周杰伦那些大众热门流行歌,然而给这种流行音乐现场伴奏的,有多个吉他手,双鼓手(一个架子鼓,一个有架子鼓但还有各种打击乐器),两个键盘手(一个负责钢琴,一个负责各种合成器organ/brass之类),同时还有弦乐团(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合声伴唱团三位,台上加起来一共有十四五人之多,这阵仗若不说是酒吧,还以为是在录《歌手》。
而驻唱歌手们唱得也厉害,典型的会令大众/下沉音乐市场喜欢的强机能大嗓门炫技类型,现场十几人的乐队与管弦乐伴奏盖不住的声压,现场大屏幕是演唱会式的歌手实时投影,可能是我孤陋寡闻,像这种面积与配置,一般开的都是DJ蹦迪夜店、豪华演艺厅,一楼是喝酒卡座蹦迪、二楼有KTV包厢,而做成唱大众流行歌的Live house倒是极少。而且消费也并不贵,大众点评有四人的580元套餐,包含一瓶葡萄酒,一个不小的果盘,小吃五选二,演出时间据说是从九点半到半夜两点半,DJ表演与歌手交替,像是Live house与夜店的结合,这样的工作量、演出时长与乐队阵仗,以及这样的“平民消费”水平,我好奇这里的歌手与乐手们一晚上有多少酬劳。
我的酒吧消费经验很少,但知道在当下的上海,不仅是这种唱歌的酒吧生意很卷,那些蹦迪的酒吧与高端夜店据说也都很卷,这个信息我是在一家常去的美式风格的Barber Shop中听到的,我常在周四的下午去找一位熟悉的理发师剪发,那家店有着完整的剪发敷脸剃须修容的全套流程,每次剪发要一个多小时,同时段我经常碰到一位长相极帅的小伙,他找的邻座理发师是他的江西老乡,小伙的身份可能是一位上海夜场的资深从业者,做过多个场子的管理者,以及给老板收拾烂摊子的小弟,他和他的江西理发师老乡聊的话题永远只有两个,赚钱与女人。
有天我听到小伙也感慨今年上海的夜场生意不好做,说如今的蹦迪夜店为招揽生意,都给上海的美女网红们入股,夜店拿百分之零点几的股份送美女分红,目的是充当免费的气氛组,美女股东每年白拿两三万,还有免费的场子玩,也乐意。小伙说今年上海很多地方都推出小时场了。小时场是什么?理发师问。小伙看他是个涉世未深的老实人,不做解释,可能是什么行业黑话。然而接下来的话既像是没解释,又像是解释了,他说以前女孩们做得最好的,每月轻松赚二三十万万,今年收入普遍砍半,也就十几万。理发师惊讶,女孩做夜场竟然这么赚钱?小伙说,那是,一晚上消费几十万的大哥是大有人在。理发师又惊讶,啥酒能卖几十万?小伙依然像是没解释,又像是解释了,说酒不值钱。理发师心领神会,反感慨自己劳动不易,剪一个头挣一份钱,都是辛苦钱。小伙说,谁不辛苦,我告诉你上海夜场的酒大部分都是假酒,我干这个的知道,三五年每天喝下来,身体都喝垮了,女孩还有怜香惜玉的能躲一躲,男孩就惨了,之前有女老板去某家店点名要某位,说不在,前几天喝死了,这事儿不稀奇。理发师无言,小伙继续说,有外地女孩子刚到上海找工作,我招人,女孩都问能不能公司安排住宿,我都劝她们住好点,租贵点儿的房子,宝格丽、苏河湾,你们几个晚上的收入就能顶一个月房租,一整个白天都在房子里睡觉,心疼点儿自己。
我对这俩小区的名字是熟悉的,因为多年前到上海租房,被这几个小区的租金吓一跳,直接劝退,问中介都是什么行业的人租这几个小区住?中介说,都是美女网红。理发师说,那一晚上顶我剪几十个头。小伙说,但你这行当长久啊,剪到五十岁没问题吧。像那些女孩儿,三十几岁一过,别的什么行业都干不了,之前来钱太容易,再找一个月几千块的工资,几天就做不下去。理发师笑了说,那是,只能找老实人结婚。小伙子说,现在干这行也卷,你信不信,连985211的女孩儿都有,以前哪有啊,都初中毕业的。我跟那些初中毕业的说,没事儿也提高提高文化知识水平,有钱的老板还是喜欢文化素质高的,我让她们空闲时多了解了解奢侈品牌、手表品牌,得能看得出人穿的戴的是贵的东西,别像个乡巴佬,国际社会金融经济形势也看一看,跟老板也有的聊,别一晚上只知道在那儿唱歌,谁他妈是去听你唱歌的。
理发师说,还是当老板好啊,你也争取早点当老板。这种客套的愿景小伙估计也不信,说那是,一晚上消费几十万,钱对他们来说都不是钱,是数字,是金融游戏,但当老板也不容易,压力不是你我能想象得到的,经常一个场子,常去玩的老板突然间就消失不去了,过段时间一打听才知道不是出事了就是进去了,是非多,这行业老板的是非多,大哥的是非多,小弟的是非也多,你知道你们吉安的那个某某吧?来上海跟一个老板混的。理发师说,有听说这事儿。说到这儿,理发师正好把升降美发椅子放平,小伙顺势躺了下来,我正好奇却没了下文,只从镜子里见他朝着理发师手里的一把剃须刮脸刀瞥了一眼努了努嘴,说唉,多好一兄弟。像是给理发师已知的事件又来了一个讳莫如深的感慨与补充。恰好下午的日光从理发店的玻璃门照射了进来,反射在刀面上,闪出了一道刺眼的光,又反照在镜面,穿过了三道玻璃与金属。小伙躺平,理发师把热敷的白毛巾盖住他的整张脸,七窍堵住了五窍,谈话就此打住了。
时间到了晚上十点半,今晚的重头戏来了——某位金曲奖歌后要在酒吧登场了。其实朋友凑这个局的动机,就是为了来看这位金曲歌后的演出的。金曲歌后唱了六七首她的经典代表作,那些关于爱情与生活的深刻感悟,都是她深掘了自己的情感痛苦写出来的,当这些具有文青气质的歌出现在纸醉金迷的酒吧中时,有种微妙的冲突,此时正值晚上十点半的夜场高峰,进来的客人络绎不绝,俊男美女,佳丽河童,靓仔阿奶等各种充满外貌差与年龄差的搭配在这里都成立,台下喝酒吃饭、聊天吆喝、服务生端酒上菜、客人玩骰子,各种香槟、洋酒、红酒搭配接地气的川渝口味的鸭肠毛肚麻辣牛肉,混合着空气中的夜店香氛以及走廊过道上的百种香水味,与金曲歌后的灵魂创作与真情歌喉弥漫在同一场域。金曲歌后的情感创作里那些最幽微细腻、难以言传的动人书写,交错着台下对感情最粗放随便、欲望至上的对待,是两股气场的狭路相逢。我脑子里冒出理发店里的小伙讲,夜场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感情,台上的歌后唱爱情的痛苦与自耗,女孩说大哥,周一是我们必须开单日,来订个卡座支持下呀;台上的歌后唱生命的跌宕起伏、绵延流动,女孩发微信说,我亲爱的哥,我这个月业绩不达标呜呜,来订个包支持下妹妹吗;歌后唱着爱情中那些矜持暧昧、难以说出口的微妙情绪,女孩微信又来,哥哥这周末妹妹过生日,哥哥订个包给妹妹庆生呀。大哥回,尼玛你一年过六次生日。
在金曲歌后唱歌时,邻桌卡座有一群看起来上了年纪的大姐,或是酒精上头,或是身经百战,端着酒杯就走到我们的卡座来敬酒,说弟弟们一起来玩呀,其中最年长的那位,自我介绍是1958年出生的人,香港人,来上海做生意二十多年了。我虽然一时未算出她的年龄,但也佩服她这个年龄还尚存不竭的渴求与欲望,喝完一杯,她邀请我们去那桌继续喝,手指一排洋酒阵势吓死人,我们连忙拒绝,说酒量不好,几番拉扯中,我想起理发店那位长相极其帅气的小伙,心想这是他的用武之地,不知经历过多少回这一排排洋酒的难关。大姐说不想喝酒的话,我们去楼上包厢唱KTV,自然更是拒绝,又是几番拉扯,服务生劝她们回去坐,说大家正在看演出,其中一位大姐瞬间变脸,说你们这些男的可真没意思,悻悻而去。
金曲歌后演到十一点钟结束,而酒吧歌手的演出继续。不知是否因为有金曲歌后踢场子,酒吧歌手们想拿出点真东西,先来了一位唱欧美金曲的大嗓女歌手,朋友惊呼,小袁娟啊这是!而此时的真袁娟,正在《歌手》的紧急救场与连轴转的“死亡行程”中被拉扯着,嗓音与身心双重疲惫,她还不知三周后又将面临在这个节目的第三次被淘汰,完成从小众艺术家到主流明星的蜕变,这也是主流化成长的代价。而后又出来一位爆炸头女歌手,唱的是七十年代复古迪斯科放克以及五十年代老式Rock 'n' Roll,前奏一起,竟然是Earth, Wind & Fire 以及 Little Richard 的歌,我心想这种歌,台下的大哥们与1958年生的大姐们爱听吗。这爆炸头女歌手,台风极佳,声压强劲,律动出色,极具煽动力,她让我想起曾经的一位超级女声罗丹,同一届的尚雯婕与谭维维都在今年的《歌手》上被大众热议,不知如今的罗丹又身在何地。十几人的乐队终于派上用场,我第一次看见在这种酒吧场合有完整的乐队即兴时段,一首歌长达十分钟,最后是爆炸头女歌手挨个介绍台上乐手环节,吉他手,Jimmy!吉他手来了一段很有金属速弹风采的炫技solo,然而台下玩骰子与吆喝声此起彼伏。鼓手,Charlie!四个二。五个三,五个三开不开?鼓手来了一段爆裂鼓手风的凶猛双踩。键盘手,Aketa!后面卡座一阵哗啦啦的摇骰子声,六个三。六个三…开!骰盅啪的一声反扣响,后座的女孩发出一声胜利兴奋的尖笑,而台上的键盘手竟来了一段日式融合爵士风的Solo,都市霓虹、流光溢彩,无限沉浸。我突然感觉到,女歌手在不自由的生活里找到了一个自由时刻。而来到这里消费的人,无非都想在不自由的生活里寻找一个自由时刻,可是唯有她做到了,因为这种自由源于无求他人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