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专栏 ✪ 走天涯
1
劝君莫恨乌蒙山,乌蒙山里有妖精。
劝君莫恨金沙水,金沙水里有黄金。
2
在昆明借的女式摩托车。
为什么一定要摩托,盘旋在轿子雪山到汤丹的路上,就会明白。
风景在汽车里,是2D电影,但在摩托车上,是3D甚至4D的。风、阳光、尘土、雨点或者虫子,就在脸上;刹车,震动,石头,就在脚底。灰黑的炒砂路,依山蛇行。右边,便是悬崖。修隧洞的工程师,就是被风吹下去摔死的。峡谷过去,是色彩斑斓的耕地,群山像一群猛虎,蹲在对面,虎视眈眈。
在这条路上,精力必须高度集中。
渐渐地,人会和摩托车,合为一体。
渐渐地,会找到鹰的感觉。
3
喜欢燕麦的青,朴素,沉静。细而高,风一来,就弯。
喜欢小麦的苍黄。
喜欢一串串紫白相间的洋芋花。
喜欢羊街的烤洋芋,口感生脆,而且有二十一种调料。
4
选择去看乌蒙山,因为我觉得它是个病人。"采石场是还在扩大的创伤,灰绿的铜矿洞,是流脓的疮。暗红的金沙江,是她在大出血"--这是五年前,我站在因民的绝壁上看到的乌蒙山,这片土地带来的挣扎感和沧桑感,总能给我安慰。我也是个病人,有不可救药的顽固,有讳疾忌医的怯懦,有病入膏肓的痴迷,还有命不久矣的紧迫。
5
中间是通往法者镇,左边是狐狸窝村,右边是乌龙镇。
三个地名都很精彩。路,是有生命的,每一条都有它的风景和故事。
每选择一条,就会错过一些。我选择了中间那条。
6
天赐的蓝天、乌云、红土和黄土就已经够美了。
农民们再配以深青的燕麦,浅青的蚕豆,金黄的小麦,紫色的野碗豆,白房子或者褐红的土房子,以及鲜红的旗帜一样的头巾,简直就是一个色彩的天堂。事实上,这种红土很贫瘠,铁高,酸高,种什么产量都很低。他们年收入,只相当于我的月收入。
花了小半天,在落霞沟的底部,看那对夫妇在锄地。
他们是诗人,今天所做的事情,就是把一篇散文式的土地,分成行。
云山,雾海,近处的森林
傈僳女人喝二锅头,不需要任何下酒菜。
7
从轿子雪山到汤丹,摩马达高亢起来,像唱歌。
很快就到了周青标隧道。幽暗的隧道里,竟然还有急弯。周青标,安徽肖县人,修隧道时,被风吹下悬崖,时年56岁。穿过隧道,汤丹就在脚下。找了一个视野好的悬崖,坐下来,细细地看。
山,一座接一座,无穷无尽,直到天边。
这里有三千年产铜的历史,史籍载"蟹壳产铜,其色发暗,以汤沃之,其色始丹",因此得名汤丹,汤丹铜,在清代,一度占了全国的半壁江山。古时采矿,人只能像蛀虫一样,带着筐和油灯爬进去,装满矿石退出来,没有任何安全措施。死在里面还好,有一座巨大的坟墓,如果死在外面,会和矿渣一起扔下悬崖。现在安全措施好了,不过事故还时有发生。他们说矿工,是在阴间苦钱,到阳间用。
就是这样一座高耸入云、仰视都不能见顶的大山,已被掏空。
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到了汤丹,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8
如果这次旅行,有一首主题歌的话,我会用《老鹰之歌》。
安第斯山的艰辛、顽强和悲壮,也适合乌蒙山。
9
"狐狸窝里莫乱喊,妖精塘边莫乱喊。
乱喊狐狸会答应,乱喊妖精会变天。"
汤丹镇后山有一个湖,叫妖精塘。传说里面住着妖精。如果谁对神灵不敬,大叫大喊,妖精马上就会作法变天。现在,都还屡试不爽。
驱车盘旋而上。路越来越陡,不管,继续走。有几个村子,全是土墙石板瓦,却有李花掩映,桃源一般。下起雨来,山上渐渐荒芜枯黄,一般高寒草山的面貌。到滥泥坪,雨湿透了羽绒服,全身刺骨的冷。不管,继续走。走错了路,而且天色已晚,再回过头去妖精塘,几乎不可能了。不过,我也不想去了,到这里就够了。这时候,雨停雾起来,群山,变成了一幅壮观的水墨,深浅,虚实,留白,都是大家手笔。就连矿山矿井,在画里,也成了蓬莱仙阁。随着雾气的流动升腾,画,还在不断地变换风格和构图。
一个放牛的女人,坐在悬崖上绣着一件黑色的男式背心。那是典型的彝绣,因为身处荒凉,她们喜欢用鲜艳的色彩和抽象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图案,作为装饰的花边。
相比我的兴奋和贪婪,她安静、安详,如神。
桔红色火焰的绣针,纹丝不乱。
大山,云雾,悬崖,羊
傈僳女人喝二锅头
10
如果失望了,就去看看乌蒙山;如果绝望了,就去看看金沙水。
前几年,是带着妻儿去看金沙江。千吨的渡轮,载着货车与摩托,在江心像风中的落叶一样,歪歪斜斜根本自己无法做主。我带儿子游了泳,我想让他在金沙江里学会勇敢。岸边的沙是灰黑的,但有金光闪闪的粉末,当地人说,这种沙真可以淘出金子来。儿子砌了一个沙堡。我在沙滩上写了一句李白的诗--"大江茫茫去不还"。
那时候,感觉金沙水和时间是同质的液体,充满不可抗拒的力量。
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到了金沙江,都像沙堡、沙字一样不值一提了。
12
回东川,回昆明,洗车,加满油,还摩托车。
然后,坐客车去湾碧,那里有金沙江。
依然选择了视野好的副驾驶座位。风景不好的时候,就找司机说话。
每个生命,你若认真去了解,都可能是一个传奇。
他有一个古怪的姓,荨,今年37岁。做过矿工,遇到过两次事故,一次塌方,被班长踢出来了,捡到一命,那次死了十个人。第二次,自己闻到了异味,边跑边喊然后就是瓦斯爆炸。没有明火,就是一股气,像硫酸一样。必须猫着腰跑,直着跑,上半身的皮肉都会掉。那次死了三十多人,他怕了,开始学车。幸好有这门技术,他说,金沙江修电站,淹了很多地,因为没技术,百分之八十村民都不知道做什么。他说,有种胭脂鱼,全身像胭脂一样红,熬的汤却是乳白的,可以治经年不愈的肺病,以前每年都要洄游过来,现在没了。他劝我,别坐副驾驶位。遇上紧急情况,他会本能地救自己,而不顾副驾座上的人。
他的话,我不会全信。
下次坐车,我还会选择副驾驶位。那里视野好。
13
湾碧的金沙江,很平,分不清哪是上游,哪是下游。
春这么晚了,两岸还是那样金黄的荒凉。
老渡口被淹了,四个人在木瓜地里等船。木瓜树像一些强壮的母亲,显示着重达五六斤的乳房。未来一个月里,她们站的土地,都将被淹没。我和并排坐的是一家三口,傈僳人。两口子和儿媳,他们每个人拿着一瓶二两装的扁瓶二锅头,没有下酒菜,也不说酒话,默默地喝,喝饮料一样喝,像在祭江。找他们说,他们才出声。儿媳会讲普通话,她说因为地都淹了,男人买了船,接送赶集的客人,没事做,公婆常喝酒,自己也就学喝了。
船迟迟没来,电话里,船夫也喝多了。
太阳落山时,船还是来了。
带马达的木船,刀一样切开崭新的水,很快不见了。
我依然坐在木瓜树下,沉默如一个古老的渡口。
14
云南的风物,太熟了,云南的阳光,又特别黄。
走着走着,便有了收脚印的悲凉。
母亲说,人要到走过的地方再走一次,收收脚印,才能入土为安。
忍不住见一些旧朋友,见的时候,忍不住喝酒。
喝了,又忍不住喝久一些,因此大醉了三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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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陈旧的朋友,和我一样在世间挣扎。
有的过得好,有的过的不好。
看到他们,如同看到乌蒙山和金沙江,如同看到庙里的众神。
心,就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