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黛曦
芳华正茂的身体沧桑的心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讲述的是中国内陆某军区文工团的集体生活。电影主要表现了三位女主人公。
女一号叫何小萍,扮演者是一位新人,叫苗苗。
何小萍由黄轩扮演的刘峰接兵,在一个雨天带入文工团。
影片有一个很有趣的开场,我因为手上没有片子,就没有截到图。
全片的第一个镜头是跟随张国立客串的文工团美工这个人物摇下来的。
这个美工在画毛主席像,忽然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他从梯子上下来躲雨,萧穗子的旁白进入,摇臂镜头跟着美工行进,停在了两位主角身后。
这个角色其实就是冯小刚。
冯小刚从前是在文工团画画的,画布景。
故事跟着一位美工师傅(也就是导演本人)的脚步流淌出来。
为什么安排一场雨戏呢?
下雨是变天的意思。
两位文工团中真正的主角相遇在大雨中,文工团并非他们温暖的革命大家庭,或者说,不会一直是。
他们在这个家庭分崩离析前就被驱逐出去。
他们的人生颠沛流离。
这个开场,是两位主角命运的一次预告。
女二号叫萧穗子,扮演者钟楚曦,也是一位新人。
生于广州,从小学习中国舞。
2010年,钟楚曦考入上海戏剧学院民间舞表演系。凭借对影视表演的兴趣和表演天赋,在老师的帮助下,从上海戏剧学院舞蹈学院转到表演系。
萧穗子的原型就是严歌苓本人。
严歌苓12岁进成都军区文工团,练了10年舞蹈,对文工团的生活有着最真实的体验。
剧中的萧穗子因为文字功底好,在文工团还担任宣传委员,给团里写写战友的雷锋精神,出出黑板报。
后又被调去前线当战地记者,拍摄采访。
我觉得她的有些角度有点像刘涛。
最后在海口的戏,也表现了她经营一家书店,做起了文艺事业,在原小说中,这个第一人称的故事讲述者自我介绍就是一位写书谋生的作家。
女三林丁丁,扮演者杨采钰,是这些姑娘里相对美艳妖娆的一个。
她曾经演过霍建起导演的《1980年代的爱情》。
在那部影片里, 她扮演的是一位清纯内敛贤良淑德的小镇姑娘。
林丁丁是团里的独唱演员,是个上海女孩,这个角色主要需要演员凸显上海女孩的娇气、矫情。
她自我感觉良好,仗着自己比别的姑娘好看一点,总觉得周围人该捧着她,为人处事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剧中有一场集体吃饺子的戏。
别人都吃饺子,就她唧唧歪歪吃不惯,刘峰趁机献殷勤捧上一杯挂面,这场也是在写这位上海姑娘作。
原小说中对林丁丁的描写就说她体弱多病,走个路都一脚丫子泡,嗲妹妹体质都是由内而外的。
不过我觉得,许多影视剧作品中描写上海女孩都流于表面,这部戏也不例外。
我是典型上海姑娘,小学一年级念了两个礼拜书,老师就找家长谈话,说我有骄娇二气,充满小资产阶级思想。
切,我那时都不知道啥叫资产阶级,还思想。(白眼)
洪晃写她上学住校,她的上海外婆给她带了三个盆。
这是典型的上海生活细节。穷要讲究,臭爱干净,即使条件再差,屁股和脚是绝不能在同一个盆里洗。
这种细节放到女生宿舍戏里会很好看。
林丁丁在剧中最重要的一场戏是与黄轩饰演的刘峰的对手戏。
青春片最好看的就是少年男女的情感戏,刘峰暗恋丁丁,久久不敢表白。
在终于鼓起勇气表白的这个夏夜,导演设计了几个细节。
一是人物拿的两个小道具,在上图这场对话里丁丁拿一把小扇子,人物的动作特别强调自我感觉特别好。
丁丁是文工团最多人追的女孩,她自己清楚这一点,也毫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对自己有好感的男人,典型的上海女孩心理。
打小我妈我姨妈我姑妈从小就集体教育我,谈恋爱不要急,抓一把在手里挑挑。(上海话:捞一布改改)
丁丁就是这种姑娘。
这场戏她摇着扇子就是跟刘峰撒娇,没扇子,这娇撒得就不那么自然可爱。
第二个设计的细节铺垫是导演安排少年男女一起听邓丽君的歌。
1978年,改革开放初,春风吹进了内陆,靡靡之音撩拨着这群少年男女的心弦。
有了这支心理催化剂,好人刘峰的突然失控才有合理性。
表白的那夜,导演给人物的道具是手上钩的毛线。
钩毛线也是上海女人必须要会的针线活,七八十年代,上海女人疯狂钩针。
曾记得家里所有的桌布、茶几巾、电视机套子沙发布,沙发扶手巾,反正也很奇怪,上海女人要把能遮的地方都遮起来。
我妈总说灰尘大,遮一下干净。
给演员这样一个道具,让这场表白戏对话时就没那么干涩,人物不那么尴尬。
一块桌布千针万线,也是这个姑娘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的意思。
手上的毛线道具在调度时也起了小作用,林丁丁一听表白慌忙要走,线团握在刘峰手上,扯啊扯,又把姑娘给牵回来了。
黄轩演的刘峰是响应国家“学雷锋、做好事”的号召。
我念小学时还有学雷锋、学赖宁的浓郁气氛,所以还挺能体会片中的时代氛围,但现在的小朋友可能没感觉,不知道大家一起争着做好事是什么样的世界。
门铃响了,最好别人帮我拿外卖。
现在每年的学雷锋日也是一个特别尴尬的存在。
“活雷锋"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年轻身体的欲望,小说中他是摸了林丁丁,影片中含蓄一点,只是抱了她。
姑娘们心中的“神”走下神坛。
小说里是林丁丁把这事捅了出来,电影中是两人被别人撞见了。
林丁丁不能接受“雷峰”对自己的非分之想。
小说中是这样描述的:
如果雷峰具有一种弗洛伊德推论的“超我人格”
那么刘峰人格向此进化的每一步
就是脱离了一点正常人格
刘峰来到人间
就该本本分分做他的模范英雄标兵
一旦他身上出现我们这种
人格所具有的发臭的人性
我们反而恐惧了
——摘自《芳华》小说
这些姑娘因为人的局限,在心的黑暗潜流里,从来没有相信刘峰是真实的。
哪个女人会爱一个“不是人”的人呢?
电影中的处理比较可惜的是将这些需要观众去体会的情绪通过人物的台词直白出来。
“太白”是我对这个片子最强烈的感觉,不光台词的直白,还有部分镜头的苍白。
讲完人物设计后面再讲镜头。
文工团的集体舞拍得特别好,把那个上世纪70年代中期,文革末的精气神跳出来了。
这支舞非常著名,叫《草原女民兵》,是带有蒙古舞元素的红色芭蕾,选这支舞简直赞爆了,不知道是不是副导演看了许多红色芭蕾之后的选择。
感受一下40年前战友文工团的原版经典。
我超喜欢看原版,超有意思,特写镜头里有女演员脸部化妆的时代特征,对比电影中姑娘们的精气神,原版更阳刚有没有?
大量舞蹈动作模仿草原上骑马,高抬跳跃的腿部动作也模仿马蹄。
群舞场面挺难拍的,镜头不能碎,不然舞蹈动作有一个人不对剪辑就接不上,也不知道这群姑娘跳了多少遍。
领舞的是女二号萧穗子,她跳舞时还一直在瞄小号手陈灿,所以指导员大叫“萧穗子看哪呢?!”
这句呵斥是这个人物的出场。
刘峰领着何小萍就在这支舞的排练过程中走进文工团。
大伙儿休息时,指导员让新人何小萍露一手。
这场戏是何小萍真正的人物出场,好的导演在主要人物出场时一定会精心设计,设计出来的戏起码有两个作用,一是暗示人物命运,二是塑造人物性格。
指导员让何小萍来一个旋转,不是上图这个,第一个旋转她完成得很成功。但是导演特地让指导员遮挡镜头,观众在何小萍的第一个旋转时看不见她。
这个旋转直到某天夜深人静,何小萍独自练功时才重新表现出来。
这几下真功夫不是集训4个月练得出来的,所以这个角色需要从小有真正舞蹈底子的女演员。
何小萍进集体第一个动作就是标准旋转,却又是一个没有被观众看到的旋转。
什么意思呢?
看一下《草原女民兵》这个舞蹈的领舞,大量的旋转是领舞的技术要求。
何小萍从第一天进入这个集体,一心一意就是来当主角的,然而她却终没能有机会让剧中的观众看到她的才华。
她注定不是这群姑娘舞台上的主角。
但是,她走到了前线。
她高于她们所有的人,她不是在舞台上扮演战士,而是生活中真正的战士,她才是真正的领舞。
写到这个角色的分析,我依然很感动。
这个人物在《芳华》原小说中叫何小曼,我不知道为什么改了名字,也许是因为小曼已经被太多影视作品中的人物贴过标签。
小萍更平凡,更普通,像一朵人世间的浮萍,没有根,楚楚可怜。
苗苗把这个人物卑微而自尊的执着演出来了,开场的那幕跌倒非要起来再跳也表现了这姑娘一根筋的性格特点,从那一刻起,就注定她是这个集体的一个笑话。
苗苗的眼神里有一种小萍应该有的傻傻的执拗。
这个人物在小说中也最吃重,严歌苓对她的人物前史有非常扎实的描写。
她的亲生父亲在小说里是自杀身亡,母亲改嫁到上海,她不接受这个继父,也不接受这个新的家庭。
每天晚上继父和母亲在房里做爱,小小的孩子就站在他们的卧室外面听着,冻得浑身冰凉。
这个女孩的上海生活有几分像张爱玲,童年起就五行缺爱,父母之爱的家庭幸福是一个人的人生底色。
童年缺爱的姑娘人生底色都是苍凉的。
1979年,中国西南边境爆发对越自卫反击战,黄轩扮演的刘峰冲到了一线,带兵作战。
苗苗扮演的何小萍也在前方当一名救援护士,小文艺小粉红的岁月一去不复返,直面残酷的战争,他们两个都受到重创。
刘峰失去了右手。何小萍精神崩溃。
战争并不是这部电影想要表现的主要场面,冯小刚曾在《集结号》里拍过非常好的战争戏,也不需要再一次证明他有拍战争戏的能力。
小说中并没有正面描写这场战争,影片可能是考虑到市场的看点加了一段。
有一场6分钟的长镜头被许多影迷津津乐道,也是宣传时的重点。
镜头跟随刘峰在枪林弹雨中穿越越南的热带雨林,子弹不断擦着他的身体飞过,镜头升起,出现了近处的坦克和远处天空中的战斗机,忽然同伴有人陷入沼泽地。
镜头仍然不停,刘峰去营救,右臂中弹,同伴逐渐淹没在沼泽中,随后又有救援力量到来,音乐与现场拟音渐渐消失,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这段长镜头是战争场面最大的看点。
对越自卫反击战虽然在70年代末的中国西南边境真实发生,但是表现过这场战争的影视作品寥寥无几。
影片触碰了这个题材,是一次巨大的突破,但也正是因为牵涉这个题材最终惹出麻烦。
影片的最后部分,有一场戏表现了90年代这群退伍的战友们各自的生存境遇。
刘峰活得特别卑微,一个越战活下来的残疾军人在海口靠运书送书为生,干活的车辆被城管扣下,城管讹他1000块钱,英雄在和平年代并没有被善待,被这1000块钱逼得走投无路。
影院中的观众无不唏嘘。
其实原小说更生猛。小说明明白白讲了一个“一代年轻人理想国幻灭的故事”。
活雷锋摸了女人,是幻灭。
代表着一种集体生活的文工团分崩离析是幻灭。
英雄穷途末路卑贱地活着,更是幻灭。
我觉得影片中对刘峰的“活雷锋”塑造缺了一块。他对林丁丁的性萌动,不敏感的观众都没有感觉出来。
如果铺垫一场戏,“活雷锋”也是有性欲的,对女人有幻想会更清楚,为了长久地安全地待在“活雷锋”的好人面具下,他要求自己没有活得没有烟火气。
如果这样补一笔,人物会更真实,更接地气,而不是一个空洞的“神格”人物。
事实上,小说中有非常多的妙笔影片因尺度原因不能表现。
比如,林丁丁与刘峰之间的情感也不是没来由的,小说中有生猛的铺垫,有一幕是写林丁丁练功时,一块浸透了经血的卫生纸从裤腿里飞出来,飞到了刘峰的脚边。
再比如,小说里的刘峰在海口时出没在红灯区,找了一个小姐当女朋友。
他爱她的身体,却不爱她的灵魂。
后来刘峰最终与小萍走到一起,在小说里他们一直没有结婚,更无夫妻之实。
刘峰始终是不爱小萍的身体。
这些都令刘峰特别真实,更有层次,更像一个人。
那个会爱的刘峰
在林丁丁喊救命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小曼知道,她也救不活那个会爱的
会为女人的肌肤发痴发迷的刘峰
——摘自《芳华》小说
影片另外还有两点我个人不太满意的地方。
一是镜头语言过于苍白。
也许我们有印象太过深刻的青春片,《阳光灿烂的日子》、《美国往事》、《花与爱丽丝》都为我们在镜头上极尽渲染,描绘出一个梦幻的青春岁月。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大量逆光拍摄、释放烟雾的大气透视效果镜头,将马小军内心最幸福的那段日子勾勒得闪闪发光。
《芳华》里有一场戏我特别感动,两次都看哭了。
精神失常的何小萍看到曾经练过无数次的舞蹈,她终于想起了什么,推门而出。
催泪的一幕出现了,舞台上,同伴们在起舞。
演出大厅门外的草地上,穿着病服的何小萍独自一人在月色下起舞。
两个空间合璧在一起。
她再次成为这个伤害过她的集体中的一员。
这一幕无比催泪,但是镜头语言仍然是平实的。
也许这是冯小刚的特点,他是一个向来以“戏”,以“台词”取胜的导演,并不刻意要在镜头上秀技巧。
但是于我是不满足的。这一幕只在剧情上打动了我,却没有在镜头语言上让我感动。
另一点不满足的地方是对于集体生活的塑造,我觉得缺乏战友情的铺陈。
这就让最后解散时吃散伙饭那场戏特别尴尬。
剧中人物哭成一团,观众陪着流下的却是廉价的眼泪。
因为最好看的文工团集体生活的戏份不足以让观众体会到战友间的温暖。
只有温暖做底色,撕逼才有味道。
即便有不那么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这部戏依然是我今年看到的最好的国产片,是对于一段不能够被忘却的历史的重现。
比起嘻嘻哈哈的无厘头喜剧,我更爱现实题材的真诚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