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 | 做书店(zuoshudian)
作者 | 王大宝
五十多岁的弗萝伦丝拿着已经去世的丈夫留下的一笔钱,突发奇想要在老家开一间书店。是书店而不是杂货铺、饭馆或者咖啡店是因为,她与丈夫在书店相遇,当时的弗萝伦丝是一名书店店员。并且她也在思考一件事,“是不是有义务让自己,或许也是让别人清楚,她是凭自己本事吃饭的。”
一九五九年,二战结束后的英国哈堡,可能是一个杜撰出来的地名,位于大海和河流之间的岛屿上,潮湿冰冷的海风让人跟人之间的交往都隔着一层盐砂。关于弗洛伦丝要买下“老屋”开书店这件事,毕竟是个小镇子,很快就传遍了,可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是在谈论文化吗?”(银行)经理说道,语气半是同情半是尊敬。
……
经理以安慰的口气声称,阅读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我只希望我能有更多可供自己支配的时间。你知道,对于银行的下班时间,人们相当自以为是。就本人而言,我晚上几乎很少能享受闲适的时光。不过,请不要误会我,我倒是发现,在床头放一本好书有着不可估量的好处。当我终于上床睡觉的时候,没有比读几页书更能让我进入梦乡的了。”
如果阅读一本书只能靠每晚睡前催眠用的几页支撑,弗萝伦丝算了一下,“读一本好书需要花费经理一年多的时间。”一本书的价格才多少钱?这个地方的人每年在看书上能花多少钱?她叹息了。
我不能确认那个时候她的心里,是否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想开书店的这个想法,或许也可以说,在五十年代末期的英国沿海小镇,实在是有太多事情远比读书来的重要。(当然现在也是啊!)
弗萝伦丝看中了“老屋”,一栋五百年前“用泥土、稻草、木条和橡木梁搭建”的房子,据传还有不知名的恶鬼在里面捣乱。屋子地处海边,相当潮湿,并且除了闹鬼之外,还有比较实际的排水问题,本身就是一处难以出售的地产。
不然书店还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地方呢?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性,孤独地在这个海边小镇,拿着不算太多的亡夫遗产,还能买一栋什么样的不动产呢?甚至经理人都开始犹豫,提出这处房产还有被派作别的用处的可能性。
“人到中年跨出这一步的确令人费解,可既然开始了,我决意不再退缩。人们以为老屋还能派什么别的用处呢?在过去的七年当中,他们为什么不对这个房子有所作为呢?老屋里面有寒鸦的巢窝,有一半的瓷砖都脱落了,还满是臭烘烘的老鼠。要是它变成一个人们站在里面翻看图书的地方不好吗?”
所幸,即便弗萝伦丝知道这些失望使哈堡的店掌柜们很喜欢她,他们全都比她更明白这栋老屋不适合经营书店,即便当她带着自己不多的家当住进去后,发觉这也并不完全是一处让人安心住下的地方,那又如何呢?“倘若从未经过考验的话,勇气和耐性并没有用处”。
不久后弗萝伦丝被邀请去参加斯达德庄园加玛特将军和夫人的酒会,那是书店的筹备期。
弗萝伦丝经过各种名目的慈善募捐会之后,虽然和加玛特夫人有点头之交,而且后者和她呆在一起时也会微笑致意,但弗萝伦丝从来没指望过被邀请到达德庄园去。尽管她准备销售的图书连一本都未从伦敦运到,她还是把这桩事情(受邀参加酒会)当作对书籍本身蕴含的力量的赞美。
事实上,将军夫妇并不十分熟悉弗萝伦丝本人,只知道她是那个“打算开一家书店的人”,聊天的场面一度很尴尬,但至少我们知道弗萝伦丝打算在书店里卖什么书了。有可能的话,将军夫人会给一些投资,他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邀请她来酒会的吗。
“你打算在你的书店里卖哪一类型的书呢?”他问道。
她几乎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
“如今不太多诗歌方面的书了,对吗?”他追问道,“我并没有看见很多这类书。”
“当然,我会有一些诗歌方面的书。它不大会像其他图书那样销售不错。但是,要了解全部的图书,需要花费时间。”
将军看起来很吃惊。身为陆军中尉,了解他全部的军士,可从来没有花过他很长的时间。
实际上,将军夫人邀请弗萝伦丝参加酒会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她更想在哈堡投资一家“艺术中心”而不是书店,得知弗萝伦丝要开书店的消息后,将军夫人认为不如请她直接来负责,“替我们把书籍、图画以及音乐打理得井井有条,为各种事情鼓劲,让事情有个开头,把事情做下去,直到看着它们变得对头。”
这个想法没什么问题,特别是放在今天来看,各种不同类型的“空间”多过纯粹的书店,纯粹的书店太难开了,要考量的问题太多(特别是审美),最重要的是,赔不起。当然,对于弗萝伦丝来说,“不论是看不见的东西,还是看得见的东西,都无法阻止她开一家书店”。
她接手了曾经工作过现在已经倒闭的书店库存,货物陆续到达,仓库已经塞满,楼梯下面的空间也已无可利用。
图书批发商的订单也随之而来。至于其余的,至于新书,她只好等待推销员,倘使他们甘冒长途跋涉、穿越沼泽之险,来到这个他们完全一无所知的销售点的话。
新书以十八本一包的速度送来,包在薄薄的咖啡色包装纸里面。她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挑出来,它们便各自归属到不同的社会阶层去。厚重而豪华的乡间别墅书、关于萨福克郡教堂的书,以及多卷本的政治家回忆录,由于它们的高贵出身而稳坐前面的橱窗位置。其他的书,虽不可或缺,但并非系出名门,则占据了中间的书架。这块地方放置了汽车图书——从奥斯汀牌到沃尔斯利牌,各种技术图书,涉及磨制镜片、航海、赛马俱乐部、野花以及鸟类,还有本地地图和旅游指南,在这些书当中的畅销的是战争旧话,包在卡其色和血红色的书衣里面,面对面立着,如同充满敌意、气势汹汹的对手。往后掩在阴影里的是滞销书,大部分是哲学与诗歌,是她几乎没有希望再见到的一类。常销书——词典、参考书等等——便直接放在后面,与《圣经》以及奖品书一起,她希望,小学的切尔夫人会买奖品书奖励优秀学生。最后则是穆勒书店破破烂烂的剩余图书,一箱箱装在板条箱里。有一些甚是二手书。虽然她曾经接受过训练,绝不会在工作时间翻看图书的内文,她还是打开了其中的一两本图书——古老的人人文库版图书.褪色的橄榄色硬纸板上烫着金色。里面有精心制作的扉页,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曾经对此大为不解。“一本好书是一位大师精魂凝结而成的珍贵宝血,是为了超越生命的生命而永久珍藏。”她稍微犹豫了一下,把它放在宗教与家庭医药图书之间。
她把右手边的墙空出来放平装本图书。每本一先令六便士,色彩明快,透着愉悦的大众气息,秩序井然地拥挤在书架上面。它们会很快卖掉,她不得不嘉许它们;然而,她仍然记得那个世界,那里只有外国人才满足于平装本。人人文库的书,散发出朽败的尊贵气息,似乎以一种谴责的姿态面对着它们。
上面这段描述已经非常明显了,弗萝伦丝并不太懂书,只是靠着自己多年前在书店工作的经验摸索着经营。书店开张并没有在哈堡引来多少关注,第一个礼拜的营业额介于七十到八十英镑之间。一位小学老师买走一本《古代大不列颠的日常生活》,一位邻居先生买走一本观鸟方面的书,看书很慢的银行经理相当意外地买走了一本健身书,一名律师和一名医生都买了前特种航空队队员写的书,本地的女子寄宿学校学生因为大雨被迫在书店停留,买了几张贺卡,还有一个朋友要订购一本《弥赛亚》。
左邻右舍都来光顾,但弗萝伦丝并没有计划好怎么进行财务方面的工作,“她很内疚……要是他明确地知道她的经济已经濒于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毛钱的状况……她不会有勇气再过一天日子。她也很不愿意提到,她正琢磨着开一家租书店。”
大城市伦敦的一家书店为她提供了租书服务,给她送来了第一批书。租书服务宣布开始的时候,只是在窗户上贴了一张手写告示 ,有三十名哈堡居民登记,服务在每个礼拜一的下午两点到三点提供。随即又因为借书单位置太过于显眼,以至于居民们像探子一样打探别人的阅读,而停止服务以避免一些见解上的冲突。
十多岁的小姑娘吉平后来成为了店员,她负责整理书店的分类卡片,按颜色排列图书,接待客人,收钱,收错钱,以及犯错。做了六个月生意后,弗萝伦丝估算了一下,她手中有两千五百英镑的存货,未清账户上有八十英镑的欠款,活期银行结余大约四百英镑,运营资金是三千英镑,这还是在她自己非常省吃俭用、不打广告、卖书不打折的情况下。
有位客人推荐弗萝伦丝进货《洛丽塔》。那个年代进货太困难了,她没有听过作者的名字,还被报纸上的评论弄糊涂了,因为有评论家说这是本愚蠢浮夸令人厌恶的书,但格雷厄姆·格林却评论它是一部杰作。弗萝伦丝没有下定决心,“我是个零售商,我没有受过教育,不懂艺术,我不知道一本书是不是杰作”。她花了很长时间来确定这本书到底值不值得进货,等到运货车带着数量可观《洛丽塔》到达的时候,引起了旁观者一阵怪腔怪调的欢呼,某种新事物来到了哈堡。她们比平时早一些关门,以便能够重新布置橱窗。她们在百叶窗后把《洛丽塔》摆成金字塔形,所有旧的畅销书都挪到跟常销书摆在一起,堂皇的画册和滞销的图书则被毫不客气地拿开。
书店却因为这部出版之初饱受争议的小说而被疯狂投诉,但也因为这部小说,圣诞月的第一个礼拜就盈利八十多英镑,这是弗萝伦丝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触目惊心的富足。同时,小店员吉平的家人也由于书店销售《洛丽塔》以及工作量的问题不再让她继续工作了。但这些都不是致命问题,一些关于房屋的新法案出台了,小镇新开了一家图书馆,并且,因为一些这样那样的原因,居民们的各种要求,政府准备收回老屋的使用权,派作别的用途。
弗萝伦丝并不像自己预期的那么介意,只是挫折感让她疲惫不堪,她完全没有希望获得任何补偿,甚至需要为了还清贷款而卖掉存货和车子。她被遗弃了,没有书店,没有书。她只为自己保留了两本人人文库的书,它们从来不曾热卖过。一本是拉斯金的《直到最后》,另一本书是班扬的《罪人受恩记》。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两本书搭配在一起的意思实在是太明确又太讽刺,“人人,吾将与子同行,导子之航,急君所急,永傍君旁”。
因此,在一九〇六年的冬的行李,弗萝伦丝预先送走沉甸甸的行李,搭乘汽车经由萨克斯福德·泰伊和国王墓地前往火石集市。……她在火石集市乘坐十点四十六分的火车去利物浦街站。当火车开出车站时,她坐在那里,羞愧地低下头,因为她生活了将近十年之久的小镇并不需要一家书店。
这个故事发生在1959年一个可能是虚构的城市里,但这个故事这也实在不是离我们很遥远的现实。不论是大张旗鼓的整治穿墙打洞,还是遍地打着书店旗号的文具店、咖啡店、花店……以及各种不明所以的联盟、论坛;不论是告诉你最近什么书好的文章,调研进货率销售额的数据,各种不同的大型活动,给书和书店颁奖,学习某老板的销售理念,模仿某连锁的运营模式,为一个从未去过的书店创始人离世在微博转发点一只蜡烛(没有人知道这些声音们自己读不读书、逛不逛书店)……
然后呢?真正在乎书店活不活得下去的到底有几个人?所以我们到底需不需要一家书店?至少弗萝伦丝不会想到,书店在年复一年不停地关门大吉和另起新灶之间,实际经营情况与她当年,别无二致。
副标题: 我就是想开一家书店
作者: [英] 佩内洛普·菲兹杰拉德
译者: 尹晓冬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年: 2006-1
但我仍旧想对那些有书店梦的人们说:“愿你的国降临。”
本文经做书店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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