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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线上留下了我的身体” | 工伤复原故事

友心人  · 公众号  ·  · 2017-07-21 09:31

正文


小友说:有一部分从事于工业生产的人,ta 们因工作中的意外让身体的一部分永久地缺失或受伤。在伤口逐渐复原的时候,心理上的创伤,却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你想象过多少次平和宁静的生活会因意外事件的发生而彻底改变?在此之前,你相信这个世界还是友好的,有爱的,美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是理所当然的。


但意外和灾难总是始料未及地出现并腐蚀生活。无论贫穷富贵。


在如今可能是世界上工业流水线最多的地方,中国,因工致残、因残致贫的处境反复发生,又冷又硬的现实洞穿了多少人的生命。


创伤发生后,自己,和他人的善意,成为我们仅剩的光源。


进那家发生事故的工厂前,谭道银在矿山呆了十几年做爆破工作。收入高、风险平平,工时灵活朋友多,从没缺过打牌钱。42 岁的他笑起来很灿烂,露出一对酒窝,甚至透出一股童真,“朋友说我以前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好像要飞起来”,似乎什么也不能摧毁这股乐观。

 

但在手术室外听说可能要截肢时,谭道银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连父亲去世都没哭。”道银说。


但当时的他颤抖着彷徨着,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一哭,血就跟着往外涌,妻子也哭。医生看他太激动,答应尽力保住他的手。那场手术最终做了十三四个小时,在后续的四次手术里又截掉了两节坏死的手指。最后留下一个伤痕累累但比较完整的右手,手里全是钢钉。


picture from 摄图网


 

在东莞,有这样一群和道银一样经历过工伤康复的“前工友”。他们体会过只能被喂食、漫长卧床导致的肌肉萎缩和身体机能下降;忍住自我厌恶和想自杀的绝望;熬过失眠,独自在医院 100 多米的过道来回走整夜;他们看多了地铁里陌生人的冷眼、好心人过度同情。

 

挺过来以后,他们变强了。但无论怎么变强,“有些事就你就是再也做不了”。


2009 的官方统计显示,中国每年有永久性伤残的工伤人数超过10万人。文献和网络上不时能看见有关怀的知识普及和倡导,工伤保险已是世界上普遍推行的社会保障制度之一。根据欧美和日本的情况,90%以上的工伤职工通过工伤康复是可以重新返回工作岗位的。

 

但这些话语呈现不了工伤康复之路的全貌:


有多少手再也握不了筷、无法自己系鞋带?有多少家庭因无力依法索赔,而致贫、失业、失学?有多少情绪和哀伤没有得到合理疏导宣泄?


依据《心理疾病的诊断和统计手册(DSM-IV)》中的描述,失去身体的一部分且险些危及生命,这些工人确确实实经历了创伤性事件,事后多少都会出现对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对应症状:


插画师:补药脸


根据黄文柱等人对工伤康复患者的心理健康状况调查研究中显示,63.2% 和 42.2% 的工伤患者有程度不同的抑郁和焦虑情绪,有 6 个因子都超出大众一般水平,也就是说工伤患者的心理健康状况较差。

 

尽管创伤后大家都会经历相似的情绪反应和创伤后应激反应,截肢、脊髓损伤和严重烧伤等身体活动受限,是早期康复者创伤后心理问题产生的主要起因,这些工友在情绪上的波动起伏更为剧烈。工伤后情绪反应包括情绪低落、感到孤独、易激惹发怒、缺乏动力、绝望、愤怒、食欲变化、睡眠困扰以及感觉淡漠等。


在临床实践中发现,部分严重工伤工友出现少次或多次的自杀意念或自杀冲动,甚至至少有过一次自杀未完成。

 

从创伤中复原的过程很漫长,像在水底沉默地缓缓行走,反复追问自己:“我是谁?我要如何活下去?”

 


在急性创伤发生后的头几天或几周内,人们会只想要自我隔绝,否认失去的东西,抗拒哀悼。出于自尊心,他会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一部分被剥夺了。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逐渐打开心门,积极地参与这个世界。可能需要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来慢慢恢复一些普通的活动,例如出门散步、见朋友、上街购物等等。


如果拥有充分的社会支持(来自朋友、亲人、恋人、同事、陌生人、社会层面),单纯急性创伤一般会在几周内恢复初步的安全感。但如果他处于一个敌对或不安全的环境,复元就会受阻,甚至陷入危机。

 

病区里有非常多工伤工友,每天都会有人跑来房里找谭道银聊天。他发现,“只要上到六级伤残(断手指)走出来都很难,特别男性还好一点,女的一年走出来都算很坚强了。有位河南的大姐右手断了,经常跑来找我聊,一讲起来就哭,一直都没走出来。”


在国外的有关跟踪报道中发现,已婚女性在工伤发生后离婚的概率远高于已婚男性,这和在国内临床研究中的接触情况也较为一致。


由于多数女性在家庭中处于主要家务作者的角色,承担照顾配偶和教育子女的责任。如果说女性工伤后既无法工作,增加家庭收入来源,也无法照顾家庭,从事家务活动,那么女性在家庭中的自我价值感和对家庭的愧疚负罪感将加强,同时社会压迫和他人评价也会给女性工伤者的带来更深的影响。女性伤残者更容容易感到地位和存在价值下降,有被配偶抛弃和家人轻视的焦虑和担忧,社会意识中对女性的偏见和束缚仍然存在。

 

倾诉创伤故事也是康复阶段之一,人们仿佛有永远流不完的泪水,他们可能会不停想:“我到底还要痛苦多久?”


我们需要向受伤者保证,哀悼的过程对我们的康复绝对必要,承认精神创伤的存在是复原的第一步,不能绕道而行,也无法一蹴而就。但它有尽头,有终点,当述说故事不再有那种强烈的感觉时,就是一个重要的突破。这件事成为了受伤者的阅历,仅仅是阅历中的一部分,会褪色和淡忘。受伤者会暮然发现,原来这件事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谭道银也花了七八个月才走出来。起初他觉得“哪里都容纳不下自己,走到哪里都受排挤受歧视”,但因为有愿意喂养帮助自己的亲人、每天打电话问候鼓励自己学用左手的亲戚、还有不离不弃的旧有社会纽带,他熬过去了。


“那时候经常发脾气,有时候哪怕一点点小事情,我老婆喂饭的时候掉一点米我也会发脾气,”他有点不好意思,“受伤的人当时根本不会去考虑别人的感受,自己都难受死了,根本顾不到别人。”

 

创伤者的人际关系很容易在极端之间摆荡,又想要无时不刻有人陪伴,又想彻底隔绝自己。我们需要鼓励他们向信任的人寻求支持,但必须谨慎地确保这种关系不会危及他们、阻碍复原。

 

在住院期间,谭道银就经历了一次“探索新内在资源“的过程。还发现东莞本地有个叫做“友维”的工人公益组织会定期来病房看望工伤工友,起初他压根不相信这群人:


“医院还会赶人,说是骗子,工友自己都爱理不理的,我看在他们是老乡的份上才陪他们聊天、招待他们。因为从出来打工我就没接触过法律的东西,一点都不懂也不信。但到出院后,他们都一直给我打电话关心我,一开始都没讲到那些法律问题,后来邀请我在不上班的时候可以到友维玩。这才慢慢接触,认识了很多社工和工人,相互之间传递信息,一聊,你有你的经验,他有他的经验,慢慢就了解了。

 

他如今每周五都去探访桥头、辅酶、东莞、大岭山医院的工伤工友,他坚持参与普及法律知识,宣传提高经济能力的高温津贴、指导工人辞工、依法索赔,甚至因为普法活动错过陪妻子去医院复诊。


这种良好的社群互动对康复相当重要,因为这些经历相同的工人可以宣泄出内心的伤痛、获得支持感、了解谁该对此次事件负责、抵制更多被剥削感、学会“战斗“。


picture from 摄图网

 

24岁的徐达因工伤遭遇心理危机,第一次服用了抗抑郁类药物。他本就交友甚广,那些朋友得知他受伤截肢的消息,有些第一时间来探望,有些远程在手机里安慰劝解,或是一箱一箱寄水果到病房。


但他根本吃不下、拉不出,骨头里每天钻心疼,难受得无法形容,每天都想着怎么自杀比较好。


直到主治医师及时发现,他连续几天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玩手机,给他每天吃的药里加了抗抑郁类药物,“吃了药确实心情有很大变化,后来就慢慢不想死了”。

 

但他还是因为这件事和相爱四年、已在谈婚论嫁的女友分手了。女友仍然支持他,但女友的父母打来电话——他听懂了意思。对社会大众而言,少了一只手的人和有两只手的人不一样。


徐达如今很平静沉稳地说,“总是老公养老婆,不可能老婆养老公的嘛。”


社会对残疾的偏见、再就业本身面临的重重困难、男性要赚钱养家的刻板印象,都是身为男性他当时无法坚持下去的地方。思想斗争两个月,徐达最终主动提出分手。

 

前后住院手术五次,医疗条件还不错,但他最耿耿于怀的地方是医生永远“报喜不报忧”,根本问不到自己病情术后的真实情况,“我只能上网搜医学论坛,一个一个病症看过去,慢慢了解了自己是什么情况,最终会有什么结果,才能和医生对话。”


只有唯一一次,院长和自己说了实话,院长说:“我不建议你继续治,治好了后续接肌腱也很贵,又要几十万,而且不一定会好,截肢吧。”

 

徐达同意了,截肢。他说,这个(大实话)才是他需要的,哪怕之后走在路上有段时间都不敢把手从兜里掏出来,或是听见小朋友直接说“那个叔叔手好短喔”的时候会心里难过。


但我们总有了解和选择如何对待自己身体的权利。


picture from 摄图网

 

作为一个曾经热衷社交,下班就会去泡吧、唱歌、聚会的人,出院后,徐达的身体起初还很虚弱,在地铁上都会站不住,但后来他开始在网上组团找人去徒步,从北海徒步到汕头,要走一个月。

 

在“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自然荒野里,每个人都胡乱生长着——“我发现原来别人根本没空在意你,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有很多自己要在意的事情,”他非常肯定,“我会说,走出来最快的方式就是融入人群。”


每个人活着都有属于自己的基本需求,而创伤事件彻底推翻了我们之前对于人生的很多假设和期望,可能会夺去我们的一部分自我,让我们觉得自己再也不是过去的自己了,但它并不能否认我们曾经的快乐和信念,不应阻碍我们找回自己。


从这两位工人的康复故事大概可以发现,创伤后的复原大致遵循这些注意点:


插画师:补药脸

 

创伤事件也会改变最基本心理需要:安全、信任、权利、尊重和亲密等等,在治疗任何记忆和情绪之前,建立安全感是自我保护的主要目标,然后才是重建信任、哀悼失去、处理愤怒、内疚、羞愧,不真实感、寻找生活的意义。


如果需要的话,你总是可以用下面这张图来重新认识你受过的伤害:


插画师:补药脸



基本恢复后,谭道银坚持做着一件连家里人都不看好的事情:依法索赔。


“我真的太累了,打官司压力很大,你别再闹我了。”有时候他会和妻子这么抱怨。他拜访了很多律师想办法,他们却判断他拿不到钱,加上家里老人不理解,妻子对他经常奔波在外有所不满,亲戚笑话他白忙活。晚上有时左思右想睡不着,又爬起来改材料,照着少数工友的建议去尝试其他办法。


压力一大,人就容易受激惹发怒。在湖北老家,母亲带着3岁的孙女,能省则省,自耕自种,除非万不得已从不开口要钱,但一家人的生活费、育儿费、养老费,在工伤后日子还是紧缩起来了。曾经从来没上过班的妻子,而今也一连三年进厂打工挣钱,每回做上几个月,忍受不了一天12小时的劳累便又辞职。

 

“刚出院那阵子真是没钱,去法院那段路走路得半小时,有时一天走10趟都不舍得坐公交车,顶着大太阳光膀子走,那2块钱我宁可买点菜。”


“能省的,都要省下来

物质要省下来,金钱要省下

绝望要省下来,悲伤要省下来

孤独要省下来,寂寞要省下来

亲情友情爱情通通省下来

把这些通通省下来

用于往后贫穷的生活

明天除了重复什么都没有

远方除了贫穷还是贫穷”

——工人诗人 许立志

 

公厂曾提出私了赔十万,他拒绝了,认为自己应得的赔偿不止这些。但当时的他没想到,此后一年多,他连做梦都得想着这官司怎么打:

 

炒掉了只想拿钱走过场的律师,亲自联系走访广东各地的工友和律师,最后,他靠自己努力打赢了,法院判决赔偿三十万。谁料待到强制执行,公司又想方设法逃避问题——原法人被换成一对老太太和老头,证词荒诞错漏百出,“一吨多重的工厂设备是淘宝上买来快递组装的”,而老板用自己亲姐姐的身份又在另一个地方注册了一个公司,把机器弄过去——抽逃注册资金、恶意篡改法人、转移财产,等同于把原公司变成空壳。

 

也许是对方走了关系,法院拖延执行判决,一个物业拖了两个月都没去查。不仅不作为,法官还说,“你不要乱搞,乱搞要坐牢的。”


他说,“我跟着法律程序走,难道我依法索赔会坐牢吗?”


判决下来至今四个月,一分钱赔偿都没到手。

 

原先厂里的员工被无故解雇,可工人们拒绝了道银的法律援助,“太麻烦了,(少一点钱也)不要了。”


相比许多承受不了打官司带来的心理压力而选择私了的人相比,似乎没有人能掰开谭道银那枚握紧的拳头:“难道你们执行不到位,就叫我钱都不要了吗?肯定要争取,哪怕有一点希望我都要争取。”

 

插画师:补药脸


四十出头,他暂停了享乐主义的人生观,成为一个帮助其他人更好前行的教育者。学法、普法、求助、上访,不只是为了挣那一口气,这种“战斗”同样有益于获得生命的意义和信念。

 

徐达马上也要离开东莞去深圳开张生意,和朋友筹备开小吃店,过几年打算自考读大学“有些事情改变不了,就只能适应。”


每个人的余生都不可能回避掉伤害,但应对伤害的方法却在不断成长。相信你的自我告诉你的答案,不管通过什么方式,最终的目的是要与他人产生共通和联结,了解自己是社会的、是承担着公共角色的、是宇宙中的一部分。


离工伤过去两三年,他们的生活都已经重新焕发出生命的活力。复原已经完成,如今要面对的就是接下来的人生了。

 

“从创伤到复原,追寻的不过就是成为一个普通人。”




小友AI:终于为工人阶级写了篇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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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下图去试听)



本文为尖椒部落与东莞市大岭山友维工友公益服务中心原创作品。欢迎转载,但请保留本段文字:转载自中国女工权益与生活资讯平台——尖椒部落(jianjiaobuluo.com)与东莞市大岭山友维工友公益服务中心。并保留以下作者信息:


 
作者:砍妹

心理学出身

科普工作者



参考文献

黄琼, 梁玲毓, 朱洁,《工伤康复患者的心理健康状况及分析》 中国康复医学杂志, 2012, 27(8), 749-752

黄文柱, 宋汝华, 廖祥洲, 等,《工伤康复患者心理健康调查及干预治疗的研究》中国实用医药, 2010, 5(9), 3-4

黄文柱, 梁维松, 廖祥洲, 等.,《工伤康复患者心理障碍及干预治疗的研究现状及展望》中国实用医药, 2009, 4(11), 222-224

广东省劳动和社会保障厅. 我国工伤职业康复发展现状.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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