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横行，又蠢又坏

《大护法》太任性了。

是的，它是动画电影，但是，不温柔、不天真、不理想主义。

不仅如此，它还反。

反颜值，反文艺，反乌托邦。

它的主人公大护法，一个天下无敌的剑客，一个圆鼓鼓的小胖子。

着红衣，戴红帽。

原本可以萌到家，迷倒万千观众。

但是，在电影当中，他被打造成了一个嗜杀者。

而静谧的异乡，山温水软，出没的却不是好客的乡亲，而是一帮诡谲的生物。

太子呢？

作为一个文艺男青年，他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只对画宫女情有独钟，怪诞得一塌糊涂。

最令人意外的，是电影中的孩子。

他有着孩童的相貌，幼弱的身体。

但一开口，不再是“我爱爸爸，我爱妈妈”，而是“恐惧才是统治之宝”这样的话。

是的，这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电影。

然而也正是它，成就了我今年最震撼的一次观影体验。

故事从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开始。

在那里，山如墨，水静好，鸟语花香，宛若世外桃源。

大护法来到这里。

他要寻找一个人。

一个全世界最尊贵的人——太子。

但是，太子无影无踪。

他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于皇宫，也消失于这个陌生的村庄。

大护法开始孤独又奇怪的寻觅之路。

他站在村庄的山岗上，一抬头，看见一颗巨大的黑花生。

花生像一颗硕大的气球，也像一座恐怖的悬浮山，在天空盘旋，经年不去。

再然后，他见到了村庄里的“人”——花生人。

花生人不是人。

它们是一个叫欧阳吉安的老头种植的作物。

每到成熟期，便一一斩杀，收获他们脑中的黑石。

花生人没有想法，没有意志。

它们不说话。

它们如猪猡般活着。

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但是又千方百计地，模仿人生活。

没有眼睛，就贴上眼睛。

没有嘴巴，就贴上嘴巴。

他们还穿上衣服，远远看上去，与人几乎一样。

似人，却非人。

它们是一群被奴役的产物。

它们从属于集体。

而集体，又被控制于野心家。

总而言之，僵尸般的花生人脑中，装满了恐惧。

而恐惧，恰恰是控制的基石。

欧阳吉安等到花生人成熟时，便放出谎言，说他们的成熟标志是瘟疫，于是大规模“收割”，得到一颗颗黑蛊石。

他想利用恐惧一统天下。

他想人人臣服。

花生镇在谎言中，成为一个邪恶之地。

花生人在阴谋中，成为一个个行尸走肉，杀人，被杀，以及自相残杀。

所以他们并不可爱。

当大护法与他们相遇，原本想相安无事，絮叨着说：“好人一生平安！”

但花生人对这个陌生的访客，却并不友好。

先是试探。

接着偷袭。

但，大护法是好惹的么！

一刀毙命。

是的，只有一刀。

白光一闪，花生人尸首异处，蓝色的血液汩汩而流。

大护法继续说：“不做好人吗？”

那就不让你做人。

战争全面拉响。

不过，当有外来者生硬地撕开裂口，当更合乎人性的文明渗入，当新生的声音与面孔到来，封闭的世界内部，一定会开始裂变。

这种改变是悄无声息的，但也是势不可挡的。

除了启蒙者+先行者隐婆之外，第一个自我觉醒的人，是一个花生人孩子。

它叫小姜。

当小姜有了名字，并且开始说话，它变成他。

他开始有了好奇，他向往外面的世界，同时追问：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将会怎样？

当一个人开始思考，自由意志就已经萌发。

而自由一旦生根，希望与力量也会滋生。

后来，小姜开始摆脱控制，成为那个摧毁阴谋的关键人物。

看这个电影，我的感觉非常奇怪。

在影院时，惊讶：我的天呐，中国动画电影居然敢这么拍？居然还能过审！

临近尾声时，疑惑：一个简单的故事，为什么要披着这么酷烈的外衣？

走出影院时，欣慰：中国动画电影，终于多了一种可能性。

而现在，感叹：前所未有，太挑衅，太牛逼，太震撼。

这是一次自杀式的制作。

谁都不看好。

在大唱欢歌、只谈风月的今天，你们居然要做一个这么不友好、骨骼铮铮的片子，想干嘛？钱多了没处撒？怕被禁的次数不够？

但是，这个中国所剩无几的天才导演说：做吧，哪怕上映不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因为我想做！”

此后，他们用了两年时间，制作了1065 个镜头，795 个场景，91360 帧原画。

其艰其苦，可想而知。

万幸的是，《大护法》终于能和我们见面。

于是有人戏言，也许吧，也许总局内部也有一个隐婆，他先醒过来，为紧闭的门，打开一条缝隙。

既然是动画，我们离不开讨论它的绘画风格。

这个电影里，情色、暴力、隐喻，都是以绚烂多元的画风来呈现的。

一会是恬静的中国山水画。

如诗，如歌，禅意淋漓。

一会是梵高绚烂的《星空》。

激烈，妖冶，能刺伤人感官的浓艳。

一会是少儿不宜的暴力美学。

爆头，长舌头接吻，刺激又妖气森森。

为了冲淡故事的妖邪，电影笑点密集。

比如，太子在山上画画。

小鸣问：“你为什么要在山上点一个点？”

太子很污地回答：“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了！”

而大护法和太子之间的对话，每每都令人忍俊不禁。

太子的胡搅蛮缠，大护法的较真，一不小心，就碰撞出一个大笑点。

电影节奏恰到好处，故事的完成度也不错。

虽有部分交代未明的地方，比如，大护法为什么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那个洗澡的女子是什么路数，那个尖头杀手是什么玩意儿？

……

但不要操心，不思凡的特点，就是不断挖坑，不断自己填。

等着瞧吧，《大护法》之后，必定还有续集。

而续集里，所有伏笔都会揭开，悬念也会浮出水面。

总而言之，审美上，趣味上，《大护法》会360无死角地满足你；

但是，内容上，却一直在反叛。

反叛控制，反叛恐惧，反叛理想主义，反叛阴谋，反叛极权，反叛艺术，反叛愚蠢，反叛虚假，反叛人云亦云，反叛集体，反叛逆境，反叛不自由……

一个叫庖卯的厨子，自称是庖丁后代。

他的理想是：一刀，取人心脏。

为了这个理想，他肢解了近10000具尸体。

在故事的末尾，他一刀，取出自己的心脏。

理想实现。

当你的理想，是以剥夺他人权利为基础，那么，这个理想必然会反噬自身。

你终究会成为自己的牺牲品。

其他人也是如此。

花生镇里的花生人，以暴力为日常，最终死于暴力。

邪恶的野心家，一生都在制造恐惧，最终被自己制造的恐惧所害。

求仁求仁，求怨得怨。

怨不得任何人。

这是轮回。

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会在《大护法》中，看到两个字：极权。

花生人的住所，类似于集中营。

层层叠叠的花生人，像猪一样，活在笼子里。

他们被剥夺了话语权。

因为，在统治者吉安那里，花生人是不能说话的。

言语的贫瘠，必导致思想的贫瘠。

思想的贫瘠，又导致行为的受控。

于是，花生人一直是行尸走肉，任人宰割，不知反抗。

哪怕明知要死，也会站成一排，乖乖等着被爆头。

吉安的统治是面面俱到的。

他让花生人远离母体，集体生活。

然后，在严密的监控、武力的威胁下，对花生人进行洗脑，说自己是神，让它们无条件地臣服。

他让花生人自相残杀。

蚁猴本是花生人蛹化前的幼仔。

可是，在洗脑和控制下，花生人忘记了身份，吃起自己的孩子。

它们伸出长长的舌头，吮吸咀嚼同类。

就像《云图》里，克隆人吃着由同胞的肉体制造成的食物，等着被“客人”玩弄、杀害。

不仅如此，吉安还让爱情，远离花生人。

一旦发生花生人相恋，接吻，立即一枪击毙。

极权时代，没有爱情。

恰如极权时代，没有思想一样。

这种残忍的背后，藏着权力的野心。

他要更大的势力，要更愚昧的民众，要更工具化的棋子，要更恐怖的世道。

于是，他疯狂地养殖花生人。

一旦到了成熟时，便在“长出蘑菇就是感染了瘟疫”的谎言掩盖下，收割他们的生命，取出他们脑中的恐惧之石——黑盅石。

这样看起来，花生人个个无辜。

可是，它们真的无辜么？

不。

它们一个个坏到极点，嗜杀如命。攻击太子，攻击大护法，攻击一切异类。

是的，它们是被控制的，也是无知无觉的。

但，恰是这种麻木的恶，将一个个良善之辈，推向绝路。

这也是极权最可怕的地方——

它让恶，以合理之名进行。

也让一个个闲人，成为杀人机器而不自知。

当年集中营里，那些屠杀犹太人的德国军官，也在以“执行命令”为由，为自己辩护。

阿伦特说，这是平庸之恶。

恶是平庸的，因为你我常人，都可能堕入其中。

可是，我们一定要懂得，无知即邪恶。恶不是魑魅魍魉，恶是不曾思考过的东西。

真正的善是觉醒。

是觉醒后的良知，以及由良知支配的行为。

那么，我们该何去何从？

是桃花源么？

不，桃花源就是花生镇。

这里妖孽横行，并不是人间乐土。

那么，是皇宫么？

不，那里同样没有自由。

太子为了逃离，逃到异地，哪怕风险重重，还是不愿回去。

这与《狗镇》何其相似。

逃离者以为的天堂，其实是另一个地狱。

你以为的乌托邦，其实是另一个魔鬼城。

绝对的伊甸园是没有的。

人间被诅咒了。

但是没有关系，自由不是一个结果，自由是一种过程。

而在这条路上，你和我，太子和大护法，都会一直走下去。

我们为什么要活在这里？

我们为什么要那样死去？

浑浑噩噩的花生人，开始思考人生。

他们开始追问，开始言说，自由意志开始觉醒。

美剧《西部世界》里，机器人之所以有了自由意志，就是对“我是谁”产生疑惑。

于是，他们有意识地去寻找。

圣经说，寻找即寻见。

他们逐渐看见光明。

在《大护法》中，花生人小姜是第一个觉醒者。

他开始反思周遭的一切。

并勇敢地寻找生命意义。

虽然作为先行者，他以殉道的方式，如夸父一般，死在追日之途。

而我相信，当文明涌入，这条路上，会有更多的花生人开始醒来。

《大护法》不是一部100%完美的电影。

它也有粗糙之处。

但是，它值得去看。

因为，它告诉了我们一句振聋发聩的话：当自由到来，救赎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