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契尼的独创性
伯纳德·威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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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王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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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
区分于表演批评的歌剧批评,还不是一个非常发达的活动。时下的歌剧批评,往往把注意力集中在对音乐,而不是作为戏剧与音乐之整体的歌剧的探讨。因此,关于普契尼的歌剧,还没有多少严肃的批评这个事实,并不一定令人惊奇。但现有的批评,也往往对普契尼持敌意或轻蔑的态度,而我怀疑,在这个特别的情况下,缺乏严肃的评论本身就是一种评论。对于普契尼,人们还不够严肃。
同时,他的一些作品,当然,也总在公众那里取得成功,这也不难解释:普契尼的歌剧,在最好的情况下起到的效果是巨大且几乎是坚不可摧的。这个事实有时被用来羞辱性地反驳批评的怀疑——“原来如此”。就其本身而言,这个事实并不足以构成反驳,但它至少提出了一种要求,要求人们再对普契尼多一点理解。
也许,我们往往太过于轻易的认为,我们理解了普契尼,理解了他的作品的特点,及其在歌剧史上的地位。事实上,他的位置还不太好确定。比如说,我们就不知道,该拿他来和谁比较。如果只看他和他周围的人,只看莱翁卡瓦洛、马斯卡尼、或乔尔达诺的话,那他当然是出众的,而他在抒情上的发明的力量,看起来也是神奇的。但我们要是回过头去看看威尔第的话,普契尼就变成一个小人物了——但这样一来,我们就会发现,不仅威尔第是伟大的天才,而且,在他之后,还有谁能在意大利歌剧中取得可与之相提并论的成就,也是不可设想的。
更有趣的是,我们也可以向侧面,去看看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确,在这里我们可以发现足够多的,风格上的共同之处——普契尼与施特劳斯的相似,使我们能够把一种现在已经尽显疲态的抒情风格称之为“普契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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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特劳斯”风格。但普契尼和施特劳斯的目标和渊源都大不相同。在意大利歌剧中,还有一种直接的、通俗的成就(在大众那里、在流行上的成功),而普契尼的目标就是这个;而施特劳斯,作为瓦格纳之后的德国作曲家,则为表现主义或象征主义的文本写作管弦乐复杂的歌剧,同时,他也是一名创作歌剧外的“严肃”音乐的作曲家。施特劳斯,几乎在定义上,就是一名比普契尼更“严肃”的作曲家。但作为一名歌剧作曲家,普契尼为什么因此而应该得到更严肃的对待,还尚不清楚。
这样的比较事实上也没有什么效果,直到我们更进一步地来看普契尼试图做什么,以及他使用的个体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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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方法是什么。普契尼无疑是一个有局限的艺术家,但他的局限,他的作品的失败,本身就在凸显他的个体性。《托斯卡》处在清楚、平衡地看普契尼这个问题的核心。在普契尼的作品中,《托斯卡》是最以其剧场效果而著称的一部。它显然也令人不悦,就它有助于引起批评的敌意而言;事实上,它定义了一种文化形式的,对作曲家的敌意,因为令人不悦的触感,是他的典型特征,而《托斯卡》则为这种令人不悦的触感提供了组织得最好的例子。《蝴蝶夫人》也令人不悦(特别是第一版,那个失败的版本直到最近才被重新翻出来)但《蝴蝶夫人》更伤感的多,其总体的效果也是感伤而非残酷。《图兰朵》要比《托斯卡》更具施虐性——就,为允许对柳儿的折磨,它不得不让主人翁的行为变得几乎不可理解而言——但《图兰朵》在音乐上更有抱负,而且无疑,它所有的魅力也打败了普契尼本人:唯一一次,作品之上的普契尼不那么不可忍受了。
《托斯卡》剧照
《托斯卡》不完美,甚至就其自身的标准来看也不,而且,它的缺陷,也许,比《波西米亚人》还大。
《为了艺术》(
"Vissi d’arte”
,出自《托斯卡》第二幕)
并不非常有趣,就像普契尼后来也觉得的那样,它,耽误了行动。在第三幕中,卡瓦拉多希在收场前怀旧的独唱,
《今夜星光灿烂》
(“E lucevan le stelle”)
给人一种散漫的印象,并且看起来不足以给他的行动以意义。我怀疑这是因为,和普契尼其他一些男高音咏叹调一样——《图兰朵》里的
《今夜无人入睡》
(“Nessun dorma”)
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它只是太短了,只起到了一个喊出来的句子的效果,而没有任何揭示人物性格的作用。在看到歌剧脚本的时候,普契尼坚持把这个咏叹调的词,换成了一组主人翁做出的,对生命与艺术的反思,据说,这是为了吸引威尔第爱好者的注意。这个事实本身并不是这场戏弱或者说不够强的原因。普契尼写的是另一种作品,从某些方面来看,普契尼的作品,比适合加进主人翁的那些反思的一切作品都要现代。卡瓦拉多西,和普契尼笔下其他一些角色一样,是一个在性方面柔和可塑的男人——在歌剧开头,在对他的画唱的咏叹调,
《微妙的和谐》
(“Recondita armoinia”)
中,就已经清楚地表达了他的这些特征。很大程度上说,出于偶然,他看起来才像是一个革命的英雄人物,而他对行动的参与,在多数情况下与其说是政治的,不如说是个人的。在这个方向上,甚至比《今夜星光灿烂》还要惊人的,是他在托斯卡告诉他,她杀了斯卡皮亚时的反应:他唱着伤感而美丽的
《甜美的双手啊,温柔又纯洁》
(“O dolci mani”)
出来,这首咏叹调的甜美,与托斯卡杀害斯卡皮亚可能意味的一切相反对。这些咏叹调削弱了《托斯卡》的第三幕,普契尼的出版商,的确也抱怨过这点。它们削弱了第三幕,不是因为他们是个人的、涉及性的而非政治的,而是因为,它们并没有推进什么,也没有为正在发生的事情贡献任何进一步的维度。尤其是,联系普契尼对简练的、迅捷的行动的坚持(这一点应该是得自威尔第)来看,这些静止的时刻看起来只可能是纯粹的投机——特别是因为《甜美的双手啊》里有普契尼的那种鼓励歌手和指挥无限发挥的旋律。
《为了艺术》(
"Vissi d’arte”
,出自《托斯卡》第二幕)
《今夜星光灿烂》
(“E lucevan le stelle”)
《今夜无人入睡》
(“Nessun dorma”)
《微妙的和谐》
(“Recondita armoinia”)
《甜美的双手啊,温柔又纯洁》
(“O dolci mani”)
因此,甚至从普契尼自己对歌剧应该怎样运作的构想来看看,《托斯卡》也是有缺陷的。但关于《托斯卡》,有趣之处恰恰在于它可疑的力量,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事实上,它不仅在歌剧上取得了成功,更是歌剧的成功的一个基本的例子。这就引出了一个不仅与普契尼及其成就之特征相关,更与歌剧本身的性质相关的问题。
歌剧舞台引起、维持的基本存在方式不止一种。《玫瑰骑士》最后一幕的三重唱代表其中一种,而《游吟诗人》中的《看那可怕烈焰》
(“Di quella pira”)
则代表另一种。《托斯卡》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展示了数种。比如说,第一幕结尾,及其不断上升的激动、和它在鸣钟和宗教仪式的律动上叠加的那种伟大黑暗的男中音朗诵,就是真正的歌剧爱好者真正热爱的那种东西的一个极好的例子。《托斯卡》在公众那里持续取得的成功,不只是坏品味的胜利,也不是当代的联想造成的结果——就像在梅耶贝尔、或古诺、或梅诺蒂的一些作品那里那样。《托斯卡》引人入胜的地方,与伟大歌剧引人入胜的地方有着直接的关联。
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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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的戏剧中,要找出能与此相提并论的例子是很困难的。且不论其纯粹的音乐上的发明的局限,批评家对普契尼的抵制主要在于,他们坚信,普契尼的作品有操纵的、甚或见利忘义
(cynical)
的成分。这种信念,在我看来,基本是对的。但问题还在,因为这些操纵性的作品,就能抓住我们的能力而言,和那些没有这样的缺陷的歌剧是相似的。如果歌剧说到底是一门严肃的生意的话,那么,怎么会是这样呢?这就是关于普契尼的
真正的
问题,而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在于,体验歌剧,是什么一种体验。
奥登的评论“歌手可能在扮演被遗弃的新娘的角色,但我们却相当确定地感觉到……她过的很愉快”说到了这样一个关键点,即,“对歌剧的享受——对意大利歌剧来说尤其是这样——是紧紧围绕对一种技巧,一种
明显的
技巧的享受生长出来的”。这里构成了一个与非歌剧舞台习俗的有趣的对比,和一个重要的不同。在不关心歌剧、对歌剧一无所知的人认为歌剧在歌里对话的习俗荒谬的时候,提醒他们注意其他戏剧的习俗,特别是在用无韵诗对话的习俗是正确的(他们可能不那么排斥后者)。在观看莎士比亚的时候,我们的确是并把它当作韵文来欣赏的——至少,如果导演允许的话。激动、张力、参与感都是由那种韵文、由“它所是的韵文”生成的,但在歌剧院里,情况就不止是这样了。使人激动的不是歌,和它是歌这个事实,而是歌手。在一场很好的歌剧演出中,我们会意识到歌手的成就,和物理的风格及活力的存在,而这种感觉,强化了戏剧本身。一种对表演和表演者的艺术技巧的具体的感觉,在歌剧中,比在其他戏剧艺术中,更容易出现在我们的心智面前。正因为这个,现场爆发的一阵阵掌声(尽管现在不会有加演了)才是合适的,而在一般的戏剧中,甚至在用韵文表达的戏剧中,这样的掌声就很少是合适的了。
普契尼的巨大成功,便与这个事实有关,即,歌剧,特别是意大利风格的歌剧之悦,无论如何总会涉及一种显而易见的、被直接呈现的技巧。普契尼当然是机巧的(托斯卡尼尼说,“普契尼是聪明的,但也只是聪明而已”),他在创造剧场的氛围和姿势——
把自己宣告
为演剧的氛围和姿势——上很有天分。在《托斯卡》的第一幕,斯卡皮亚威胁性的到来,与教堂执事和唱诗班男童之间嬉戏的高潮同步发生,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恰恰吸引了观众对它作为一种音乐和戏剧手法的注意。类似地,第三幕开头提供了一种对钟声和牧童歌声的精致、复杂的编织,这两种声音的交织强调了即将发生的事情的张力。这些效果以一种特别的,自我意识的与直接的方式——通过使人一直意识到,这是为即将发生的事情所做的准备——强调了这种手法。
再一次地,在第二幕,斯卡皮亚对自己诡计的安排,通过在展示时所用的那种剧场性,给人愉悦。他对斯波勒塔的指示告诉他,而不是托斯卡,对卡瓦拉多西的处决是假装的,但这个“假装的”处决却是真实的。“正如我们对帕米尔耶里做的那样”,斯卡皮亚又说了一边,“懂吗?”“是”,斯波勒塔回答,然后离开,“像帕米尔耶里一样”。这里的主题应该是双重的假装,对假装的假装,这才是合适的。这不仅仅是一种戏剧的反讽的手法——这样的手法会让我们和他们一起合谋对付托斯卡。相反,这里的手法让我们与一种特定的剧场效果的传统合谋,来对付那种手法,而看到技巧的车轮转动,恰恰使我们获得了享受。
那种认为普契尼比其他任何一位歌剧作曲家走的更远的想法,就是在观众的意识中保持这样一种效果,即这就是他在做的事情的那个东西。在利用这个想法的同时,他把某种,在一定程度上说,内在于歌剧和歌剧表演中的东西,转移到音乐和戏剧的发明的层面上;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承认他的天才是忠于歌剧的性质的。
这种被承认了的,对技巧,也就是对普契尼最典型的手法的展示,当然不足以确保他的流行。要流行,他还需要他杰出的旋律天赋、管弦乐上的别出心裁、一种氛围感、和一种简练的天分。但,就算有了这一切,他的天才的特性,的确也特别了界定了他所能获得的流行的性质。特别地,它还影响了观看一部他已为人们所熟悉的歌剧的体验。对一部伟大的作品来说,听二十遍带来的,不只是听出某种之前被错过的东西的机会,还有理解新东西的机会。但在普契尼那里就不这样,每个人都知道,反复聆听普契尼的要点并不在这里。相反,在普契尼那里,反复聆听的目标,是看他再把那套把戏耍一次;我们越是通晓这整件事情,越是熟悉那套把戏,也就越是位置而感到愉悦,而这,正是因为,(在普契尼那里)愉悦就在于与他的技艺合谋。在不为之而感到奇怪的情况下,我们会更加享受斯卡皮亚的进场——也就是说,当我们实际上不惊奇于他的进场,而反过来,知情地期待这个惊奇带来的效果。
《托斯卡》剧照
批评家们反对普契尼的歌剧的一个理由是,普契尼的歌剧是情节剧,但这肯定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或者说什么异常的事情。正如歌剧这个词本身所暗示的那样,行动强烈的歌剧,很难不是情节剧,而且许多歌剧杰作也都是情节剧:比如说,《弄臣》,又或是《费德里奥》(就其好的部分而言)。普契尼的歌剧的特征在于,它们是操纵性的——比如说,与刚才提到的那两部作品的直白相反,或者说,的确,也与威尔第的一切作品相反,在普契尼那里,有一种为生产某种情感上的效果而做的,算计的、的确也是展示出来的造作。他的方法的高度有意识的、自我指涉的特征,是普契尼作品的一个非常现代的特征,而且,除在意大利歌剧传统的终点外,我们也不能把普契尼放到别的什么地方了。普契尼就站在意大利歌剧传统的尽头,通过公开地利用我们的意识,从这一传统中汲取其生效之方式的最后的精华。同时,通过这一感受力实现的东西又是受限于一种在表达上的无进取心,或者说为在表达上的无进取心所定义的,从音乐和戏剧上说皆然。就对快速叙事、图式般的角色和熟练指出的情态的使用,以及对熟悉的习俗的有意识的利用而言,普契尼是一位电影大师,而比较其作品的最自然的方式,便是把它们拿来和电影比较。就其对流行的乐曲风格的使用,及其叙事的习俗性的直接而言,可以拿来和普契尼的作品比较的,不是“艺术电影”,比如说,德国表现主义的艺术电影,而是好莱坞工作室在最好的时候的那些最好的产品——这些电影的确,和普契尼一样,从在创新上更有抱负的艺术作品那里习得它们的一些技巧。把这当作对普契尼的侮辱,那就错了:这些电影是如此地出色,以至于拿来和普契尼的作品比较,也不会让人低估普契尼的歌剧,而只会提供一个更好的视角,方便人们来更好地享受普契尼的作品。
而且,和许多好莱坞的好导演一样,普契尼也发现,使用遥远的、不现实的或幻想的主题是自然的。在这方面,他的歌剧当然,也和其他许多歌剧一样。但在普契尼这里,有一个受这种对主题的选择影响的,特别的地方。威尔第的作品也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当然,著名的,一开始惨遭失败的《茶花女》是一个例外),而瓦格纳的作品则经常发生在根本就不存在的地方,这样的事实,本身就没有给威尔第和瓦格纳的力量或诚实或意义强加任何限制。而在普契尼这里,涉及东方的作品的异国情调、和《波西米亚人》的巴黎生活的幻想品质就有些可疑了。它们提供了一个“疏远”的要素,这样,作品才能够在刺激和感人的同时,不会令人感到不安。好莱坞就一直在使用这样的方法,尽管它也会——比如说,在一些犯罪片里——超越这些方法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