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厦往事

壹

2004年元旦节前，我辞去了东莞塘厦上泰高尔夫球厂NPS流水线包装工的工作，即将22岁的我，打算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

辞去工作的原因，是2003年国庆节假期，我去郴州同学那儿待了三天，我的同班同学在当地一家水电站工作，每月工作15天休息15天，每天只需要工作6小时。

而我在东莞塘厦，每天在流水线要死要活地工作12个小时，每年只在大年初一、五一劳动节、十一国庆节休息一天，每周只有星期天晚上不加班，从周一到周六，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十点。

我同学每月工作90个小时，我每月工作320个小时，我的工作时长是同学的3.5倍。

见到同学的生活状况后，我大受刺激，决心摆脱这种非人般的工作状况，一定要重新布局自己的人生。

为此我决定重新学习几门技能，从CAD、PHOTOSHOP、COREDRAW、3DMAX、PRO/E开始入手，那年头会电脑设计软件的人才奇缺，找工作相对容易。

我先是买来几本书和一台二手电脑自学，给自己制订了一份学习表，上午四个小时自学CAD和PHOTOSHOP，下午自学COREDRAW和3DMAX，晚上自学PRO/E，在出租屋里每天每门自学两小时。

其实这份自学表是不科学的，因为CAD和3DMAX是建筑设计体系，PHOTOSHOP和COREDRAW是平面设计体系，PRO/E是模具设计体系，是不应该掺在一起学的，要学好学精就要分开学，但我没有人指点，又急于改变人生，只知道这些软件都好找工作，就眉毛胡子一把抓，胡乱学起来了。

自学一个月后，发现自己对着书本学得太生硬，那年头可没有视频教学，便想找一个老师教。

有一次去塘厦128（念作壹贰捌）商业街买东西，见到路口挨着天桥旁二楼，有一家电脑培训班招生，说是能教各种软件，只要900块钱报名费，我进去一看，里面乱糟糟摆了三十多台破电脑，十几个年轻男女，大约都是工厂出来的，都在那儿对着书本学习，有的练习五笔、有的练习EXCEL排版、只有寥寥几个在那儿用COREDRAW画图。

我还微有些疑虑，培训班老板一眼就识透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过来一顿热烈招呼，三言两语又哄又骗，让我瞬间觉得不交这钱，就要活生生错过人生阶级的跃迁，便乖乖掏出那900块钱，成了培训班的学生。

交了钱马上就上课，一个戴着厚厚方框眼镜胡子拉杂的老师走了过来，拿起CAD书本就跟我讲怎么划线，我说老师这些基础知识我会，我们可不可以从后面两章开始讲？

那老师便突然暴怒，当着我的面将书本重重砸在桌面上，怒气冲冲嘲讽说：你这么聪明啊？好那你自己学吧。

说完转身就走。

我当场愣在原地好一会，也不知道自己哪说错话了。

直到几天后，我才发觉这个培训班就这一个老师，而这个老师，就会一点WORD和EXCEL，每天在培训班里，逮着各个女学生贴着她们的脸在那磨啊蹭啊的，他的CAD水平，其实就停留在会划线这个阶段。

摔桌子只不过是他们欺负雏儿的手段，以掩饰他其实啥都不会的真实水平。

最后这900块钱，到头来，我就听了不到45秒的课。

既然找不到老师，这900块钱又交了出去，我就想干脆把培训班当自习室吧，于是踅摸着到128工业区找份工作，方便一边打工一边自学。

贰

2004年春天，我也不记得是几月份了，128工业区有一家台湾人的工厂招工，好像叫做优宝渔具，我便赶去面试，那个岗位要求会画三视图，刚巧这个我在学校学过，随手画了一张，面试官大喜，当场要了我。

但面试官迟疑着说他们工资不太高，我说到底多少？他说一个月700块。

我那时在流水线一个月也能拿1200块，700块真是低得出奇，但这家渔具厂离培训班近，走路六七分钟就到，我就当自己找了个包吃包住能落脚的地方，租房费也省了，便爽快答应了下来。

这是我工作的第二家公司，每天住在十人间宿舍上铺，早上六七点便拿着本英文小说，在工厂前面的小池塘石头上坐着读英文，中午两小时他们睡午觉，我就跑去培训班自学软件，由于是文职，晚上我绝不加班，在培训班又要咬牙切齿着自学几小时，到十一点左右便回去睡觉。

我部门主管几次暗示叫我加班，我都假装没有听见，毕竟700块钱有700块钱的价值，这点钱，还不够我被128商业街的培训班骗一次的。

我不仅不加班，还成了部门祸害，有一次我看到一年轻小伙在那用COREDRAW画渔具，画得还挺棒，我便问他拿多少钱一个月，他说600块，我很是吃惊，说你这水平，在深圳起码两千，小伙子听完，坐在那闷了半晌，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眼皮子都在抖，一个月后提桶就跑去了深圳。

那家公司很奇怪，每天早上肥肥胖胖的部门经理，要开很久很久的晨会，讲很多很多人生大道理，听得人坐立不安，后来我自己开公司，我就立规矩：

今天这个会15分钟开完，每个人只许说数据，有事说事，其它废话都不要讲。

我想我一定是被折磨得久了，起了逆反心理，才有了这种开会的心态。

那家公司工资真的好低好低，跟同事出去吃夜宵时，说起薪水，大家随便闲聊几句，又被我劝退了两个。

上了三个月的班，劝跑了三个同事，此时我自学得也差不多了，再去学习也不进步，想找家正经设计公司上班，便提出辞职。

部门主管被我气得哇哇叫，说我正准备栽培你来着！你怎么一来我们部门就这么多人辞职？你是不是一开始只打算在这干三个月啊是不是？

他愤怒的模样好像马景涛，一副我玩弄了他感情的样子。

其实我也想不明白，700块钱一个月的工作，到底从哪里看出来值得栽培？

难道一年后干得好，给我涨到900块吗？

那也只够被培训班骗一次的啊。

吐槽归吐槽，在这家渔具厂上班有个好，可以每天打一场篮球。

差不多吃过晚饭，大家便三三两两拿着篮球到场上练球，人只要凑够六个，管你认不认识，就自动分组半场开打。

打一小时篮球，个个浑身臭汗，回宿舍冲个凉，换一身短衣短裤，在闷热的广东夜晚，神清气爽着去培训班自习。

能痛快而稳定地在固定时间打篮球，这个很讲缘分，一是公司要有自己的篮球场，二是公司最好不要太多人也不要太少人，人太多排不上号，人太少凑不齐队伍，最好公司固定有十几二十个爱打篮球的，每次总能凑齐两三支队伍，不缺队友又个个比较熟悉，这样才玩得开心。

但是也不能为了每天能打篮球，就顶着700块钱一个月在这干到死啊。

经济链压迫着每一个人，强迫大家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

部门主管知道留我不住，为了发泄心头愤怒，他让我临走前将仓库渔具全部整理好，我花了整整一天，在闷热的仓库里干得满头大汗，才把东西全部理齐。

我心中既没有怨恨，也没有遗憾。

这家渔具厂不过是我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段经历，实在不值得在这里消耗任何情绪。

叁

离开128的渔具厂和培训班半个月后，我在塘厦天桥旁天和百货后面招工栏里，看到招聘平面设计师的广告，便打电话过去求职。

招聘方就在天和楼上的居民房里，是一对台湾夫妻开的小公司，专做净水器材，老板娘过来面试，我过去把简历一交，她居然啥也不懂，说你会这些软件吧，我说会，她说好的，你明天来上班吧。

但她提了个很奇怪的要求，要我签一份协议，工资给我1200块，干不满一年就只按800块一个月算，辞职还要反扣我半个月工资。

就是说我如果不到一年辞职，辞职那个月薪水就按800块算，还要反扣我钱。

我心想这不是违反《劳动法》吗？但为了早点上班，协议也签了。

这台湾两口子应该也不怎么宽裕，所以把办公室放在天和百货上面的居民楼里，宿舍也安排在旁边的农民房，我们上午干完活，就步行穿过塘厦街道，到对面的农民房吃午饭。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年8月，刘翔在雅典奥运会拿到了奥运跨栏冠军，我们每天中午围坐在小桌前吃饭时，都要被电视里各种歌颂刘翔的新闻报道轰炸一遍，公司司机无比烦躁，吃着吃着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气咻咻说：又给刘翔歌功颂德！又给刘翔歌功颂德！

这司机也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他工资跟我差不多，但拥有一种很奇特的优越感，他平时开公司的奥德赛给老板办事——在2004年那还是比较贵的好车，出差跟我吃饭时，我吃沙县小吃，他不吃，他会去找别的馆子吃饭，一边找还一边喃喃自语：

我开这么好的车，我怎么可以吃沙县小吃？我怎么可以吃沙县小吃？

他好像在不断地对自己施展魔咒，幻想自己活在另一个社会阶层。

这家公司我也只做了三个月。

因为公司里面的人来来往往，除了财务以外，就没见一个人能留三个月的。

大家在公司都没有一点点安全感，经常一个业务员刚来上班，行政带着他在公司——其实就是120平的三室一厅——转一圈认人，我跟他握个手，名字都没记住，不到一个月人就不见了。

公司太小，老板又没啥钱，急着出成绩，凡是一两个月赚不到钱的员工，都会被骂走。

每个人上班都上得惴惴不安，感觉自己活不过明天。

后来我也受不了这种气氛，主动跟老板娘说辞职，那个月我已经上了20天的班，本来还应该有20天的工资，但老板娘把我叫到小房间，算帐给我听，说我这个月工资只能按800块钱算，还要再扣我半个月工资，算来算去，这20天白干了，还欠她一点钱。

她很大方地一挥手说，欠的钱算了，你走吧。

我瞬间懵在原地，才明白为啥他们上班要签那份协议。

我浑浑噩噩离开公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停打老板娘电话说理，但不管怎么打，对方都不接电话。

最后老板约了我上楼见他，我们在会议室根本没聊两句，他咬死我就不能再拿一分钱工资，“有本事你就去告”，我准备离开时站在门口，面对全公司大声说：张先生，我们法庭上见！

老板正在跟人说话，头也不抬回嘴说：好啊，咱们法庭上见！

我一怒之下就冲到劳动局，要求申请劳动仲裁。

塘厦劳动局就在塘厦公园旁边，一处很小很小的办事处，戴眼镜的办事人员已经见惯了各种劳动纠纷，听我情绪激动地说完，只是淡淡回复我说：协议是你签的啊。

我说：协议本身是违反《劳动法》的啊，协议本身就应该没有法律效力啊。

办事人员想了想，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开始拨打那家公司的电话，开始劝说对方把工资给我。

谈了大概半个小时，他说公司一会有人过来处理这事，就叫我在一旁等着。

我就坐在办事处的门口，看着塘厦公园那个破缆车，在我头顶一下晃过来，一下又晃过去。

过了一会，公司行政部那个胖妹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她说老板认了，但只肯给你一半工资，你要不要？你不要，就再斗下去。

我心想自己穷鬼一个，逼得有钱人低下头，也算赢了几分，便不想再纠缠，收了她带过来的钱。

我跟胖妹沿着塘厦那个桥洞方向走了几步，为了谢谢她，还请她吃了个冰淇淋。

胖妹一边吃一边笑着说，公司同事嘴上不说，但大家都支持你呢，我们都没有勇气来劳动局，台湾人老是欺负我们。

她愉快地吃完了冰淇淋，一蹦一蹦地走了，此后这一生，我都没再见过她，也没有见过优宝渔具和这家净水器公司的任何人。

一个月后，我去到深圳找工作，开始了另一段奇特的人生经历。

肆

整整20年后，2024年10月下旬，我去到湖北大冶市下面，一处较为偏僻的酒厂参观。

这家酒厂一共几百个工人，每天只需要工作八小时，每个月薪水大概五六千块，加上各种福利，大概一年十一二万的收入。

厂长说，他们在这里工作，不用背井离乡，可以照顾家里老小，本地物价房价又低，五六千块钱，实际价值，相当于沿海的一万块钱，在当地小镇，算过得相当不错。

我们在厂里食堂吃过晚饭后，一出门，外面黑漆漆的见不着一盏灯，但出了厂门，马路对面是工厂自建的好大一个体育馆，往里走进一看，工厂的工人们，正在那热火朝天地打篮球、打羽毛球，里面甚至有一个健身房，好多工人正在那吭哧吭哧地操练。

我对厂长说：你们厂这种生活，是我二十年前梦寐以求的，我当时多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可以每天只要工作八小时，可以每天晚上跟同事在一起打打篮球，再有一点时间，可以写写东西，出几本书，能这样平静地过完一生，我就十分十分满足了。

厂长说，卢老师你这就是在凡尔赛了，你都成公众人物了，网上几千万关注，你说这种话。

我望向黑漆漆的夜空，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广东那颠沛流离的生活，想起塘厦128的培训班、想起优宝渔具、想起那个吃冰淇淋的行政，思绪翻飞，一时难以自已。

我很认真地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以前真的很希望，自己一生能这样，我就很满足了，很满足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