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來即有左圖右書的傳統。“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雖然是神秘化的傳説,但是上古記錄從圖畫到文字的發展歷程,應該是合乎邏輯的必然。故宋楊甲《六經圖》有序云:“古之學者,左圖右書,索象於圖,索理於書,故其義可陳,其數可紀,舉而厝之,如合符契。”禮是中國文化的重要表徵,號稱“禮經三百,威儀三千”。如此廣博的內容,自然需要成文記錄而備忘,但更依賴熟悉掌故與具體操作規程的耆老記憶,“文獻”一詞的含義即導源於此。禮儀實踐,主要體現於名物度數,周旋揖讓,單純的文字記錄難言其詳,相較之下,圖解則可一目了然。因此,自東漢鄭玄以下,即有《三禮圖》撰作之記載。延至宋初,聶崇義博采先儒三禮舊圖,參考六本,纂成《三禮圖集注》(傳本亦名《新定三禮圖》)。
宋代是禮圖文獻的興盛時期,聶書之外,尚有陳祥道《禮書》、楊甲《六經圖》、楊復《儀禮圖》以及各類禮書附圖。其中,聶書奉旨撰作,取材淵源有自,又加考訂按斷,影響最巨。但是,圍繞聶書的圖文內容,自宋儒以降,每多詬病,譏其禮器圖以意為之,與實器不符,全無來歷;宮室車服儀節圖,亦與鄭注多有違異。時至今日,基於科學的考古觀念,學界對於聶書之類傳統禮圖,依然沿襲類似的批評意見,少有進行深入研究者。
卿蔚博士此書試圖還原歷史語境,將宋代禮圖類文獻置於禮制復古與金石學發軔的雙重背景之下,通過審視聶崇義《新定三禮圖》的致思理路,考察宋人的禮學觀與禮器知識譜係。書中選取匏爵、尊彝、瓒器、瑞玉諸類最具代表性的禮器圖作為研究對象,分別考釋其禮儀功用與形制、定名問題。禮儀必須借助于禮器方能舉行,而使用何種禮器行禮,以及禮器如何組合,都有禮義的內涵,故古人有“藏禮於器”之説。聶書緣起於承旨摹畫郊廟標準祭器,主要通過勘定舊圖、揣摩三禮經注文義而撰作,其禮圖實際是以圖的形式,構建起禮文與禮器的橋樑,以便閲者跨越晦澀難解的文辭,直觀認識禮儀。因此,聶書的基礎是傳統禮學詮釋,屬於“尊文釋器”,故本書名之為“以圖釋禮”。
宋代金石學興起之後,多見上古器物,撰作於聶書之後的《考古圖》《博古圖》之類金石圖錄,根據出土器物描摹,眼見為實,很快顛覆了宋人對禮器圖的認知,《新定三禮圖》因為於古無據,遂遭棄用。卿蔚博士研究認為,“禮器”作為“禮”外化而來的物質外殼,不能等同於一般器物。禮圖“因名圖器”,金石圖“因器定名”,存在“依義”還是“依形”的根本之別,具有各自的學術背景,二者不宜相強。書中就代表性禮器的定名與分類所進行的具體考釋,可以看出聶書基本還原了各類禮器的本質屬性,而且有禮學取義、整體觀照方面的優長。相較而言,金石圖多是見器而不見禮,分類僅據器型功用,定名除自名者外,亦不無訛誤。如“爵”“斝”等器名,即因為宋代金石圖定名的干擾,沿誤至今。卿蔚博士的這些思考,非常具有啟發意義。我們平常參觀博物館,禮器大多依據時代、功能、材質等因素分類展陳,往往是見器不見禮;如果能夠根據禮書記載的應用場景,依次佈列,或許更有利於觀衆體認古代禮儀文化。因此,時至考古科學發達的今日,傳統禮圖還不無其意義。
卿蔚博士接受過系統的古文字學與古典文獻學的培養,具有較強的問題意識和分析能力。此書注重古文字、古典文獻和考古學的融會貫通,並付之考據實踐,而且廣泛佔有文本、圖像和出土器物資料,顯示出新一代學人開闊的學術視野和交叉研究的能力。雖然不無稚嫩之處,相信假以時日,定能學有所成,姑以待之。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