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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话
今天是教师节,我们想与你分享一篇陈丹青写木心的文章。
陈丹青曾在节目中说过:“20多年前我们这伙年轻人跟他在一块,我们没有一个人叫过他老师,就是勾肩搭背,木心,这个你怎么看?”
如今,“老师”这个称谓已经被过分随意地使用,以至于它背后所承载的意义也随之稀释。
陈丹青从未叫过木心老师,但是这些年他为木心做过的事多矣,多到让人不解,引起争议,有人质疑:木心真有你说的这么好吗?
陈丹青不管,他说:你受人托付,哪怕他没有托付,但他就这么死了,我不能袖手。
他没有叫出口,但我想他明白“老师”这两个字背后的分量。
这篇文章很长,但很值,文末还有几个视频与你分享。
《文学回忆录》后记
文 | 陈丹青
二十三年前,1989 年元月,木心先生在纽约为我们开讲世界文学史。初起的设想,一年讲完,结果整整讲了五年。后期某课,木心笑说:这是一场“ 文学的远征”。
十八年前,1994年元月9日,木心讲毕最后一课。那天是在我的寓所,散课后,他穿上黑大衣,戴上黑礼帽,我们送他下楼。步出客厅的一瞬,他回过头来,定睛看了看十几分钟前据案讲课的橡木桌。
此后,直到木心逝世,他再没出席过一次演讲。
那桌子跟我回了北京,此刻我就在桌面上写这篇后记。
另有一块小黑板,专供木心课间书写各国作家的名姓、生卒年、生僻字,还有各国的诗文,随写随擦,五年间辗转不同的听课人家中。今年夏初,我照例回纽约侍奉母亲,7 月,母亲逝世。
丧事过后的一天,清理母亲床边的衣柜——但凡至亲亡故而面对满目遗物的人,明白那是怎样的心情——在昏暗壁角,我意外看见了那块小小的黑板。
听课五年,我所累积的笔记共有五本,多年来随我几度迁居,藏在不同寓所的书柜里,偶或看见,心想总要静下心再读 一遍, 倏忽近二十年过去了,竟从未复读。 唯一读见的老友,是阿城,1991 年,我曾借他当时写就的三本笔录。
1989—1994 年,陈丹青的五本听课笔记
木心开讲后,则每次摊一册大号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字,是他备课的讲义。但我不记得他低头频频看讲义,只目灼灼看着众人,徐缓地讲,忽而笑了,说出滑稽的话来。
当初宣布开课,他兴冲冲地说,讲义、笔记,将来都要出版。但我深知他哈姆雷特式的性格 :日后几次恳求他出版这份讲义,他总轻蔑地说,那不是他的作品,不高兴出。前几年领了出版社主编去到乌镇,重提此事,木心仍是不允。
先生的意思,我不违逆。但我确信我这份笔记自有价值 : 除了讲课内容,木心率尔离题的大量妙语、趣谈,我都忠实记录:百分之百的精确,不敢保证,但只要木心在讲话,我就记,有一回甚至记下了散课后众人跟他在公园散步的谈话。
去年岁阑,逾百位年轻读者从各地赶来,永别木心。在乌镇昭明书院的追思会上,大家恳请我公开这份笔录,我当即应 承了——当年讲课时,木心常说将来怎样,回国后又怎样,那天瞧着满屋子陌生青年的脸,戚戚然而眼巴巴,我忽然想 :此 刻不就是先生时时瞩望的将来吗?
今年春,诸事忙过,我从柜子里取出五本笔记,摞在床头边,深宵临睡,一页一页读下去,发呆、出神、失声大笑,自己哭起来 :我看见死去的木心躺在灵床上,又分明看见二十多年前大家围着木心,听他讲课……
1994年2月世界文学史课结业聚会,我们给木心买了蛋糕。那一天不是他的生日,他也不愿过生日,但我们围着他,看他开心地切蛋糕。——陈丹青
我们真有过漫漫五年的纽约聚会么?瞧着满纸木心讲的话,是我的笔记,也像是他的遗物。
电子版录入的工作,细致而庞大。速记潦草,年轻编辑无法辨读,我就自己做。或在纽约寓所的厨房,或在北京东城的画室,朝夕录入,为期逾半年。当年手记无法测知字数,待录毕八十五讲,点击核查,逾四十万字。
为纪念木心逝世一周年,近日忙于编校、排版、配图、弄封面,12 月必须进厂付印了 :眼前的电子版不再是那叠经年封存的笔记,而是木心读者期待的书稿——“九泉之下”这类话,我从不相信的,而人的自欺,不过如此。
喂,木心,恕我不能经你过目而首肯了,记得你当年的长篇大论吗?年底将要变成厚厚的书。
“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现在可以交代这场“文学远征”的缘起和过程了。
1982 年秋,我在纽约认识了木心, 第二年即与他密集过 往,剧谈痛聊 :文学课里的许多意思,他那时就频频说起。我原本无学,直听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愿独享着这份奇缘,未久,便陆续带着我所认识的艺术家,走去见木心——八十年代, 纽约地面的大陆同行极有限,各人的茫然寂寞,自不待说——当然,很快,众皆惊异,不知如何是好了。
自 1983 到 1989 年,也是木心恢复写作、持续出书的时期。 大家与他相熟后,手里都有木心的书。逢年过节,或借个什么 由头,我们通宵达旦听他聊,或三五人,或七八人,窗外晨光 熹微,座中有昏沉睡去的,有勉力强撑的,唯年事最高的木心, 精神矍铄。
这张照片摄于 1987 年左右的一次聚谈中。木心坐在地上(右一),身后即召集大家 上课的李全武。两年后,世界文学课正式开始。——陈丹青
木心在大陆时,与体制内晚生几无来往,稍事交接后,他曾惊讶地说 :“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样子, 过了几年,终于有章学林、李全武二位,纠缠木心,请他正式开课讲 文艺,勿使珍贵的识见虚掷了。
此外,众人另有心意 :那些年木心尚未售画,生活全赖稿费,大家是想借了听课而交付若干费用, 或使老人约略多点收益。“这样子算什么呢?”木心在电话里对我说,但他终于同意,并认真准备起来。
劝请最力而全程操办的热心人,是李全武。他和木心长期协调讲课事项,转达师生间的种种信息,改期、复课、每课转往谁家, 悉数由他逐一通知,持续听课或临时听课者的交费, 也是他负责收取,转至木心,五年间,我们都称他“校长”。
事情的详细,不很记得了。总之,1989 年元月 15 日, 众人假四川画家高小华家聚会,算是课程的启动。那天满室哗然,很久才静下来。
木心,浅色西装,笑盈盈坐在靠墙的沙发,那年他六十二岁,鬓发尚未斑白,显得很年青——讲课的方式商 定如下 :地点,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 ;时间,寒暑期 各人忙,春秋上课 ;课时,每次讲四小时,每课间隔两周,若因事告假者达三五人,即延后、改期,一二人缺席,照常上课。
“天气好,心情不错,站在阳台上,一种小规模的君临万物之感。”(选自木心遗稿)1993年左右木心摄于杰克逊高地寓所门前的台阶。
开课后,渐渐发现或一专题,一下午讲不完。单是圣经就去两个月,共讲四课。上古中古文学史讲毕,已逾一年,越近现代, 则内容越多。 原计划讲到十九世纪收束,应我们叫唤,木心遂添讲二十世纪流派纷繁的文学,其中,仅存在主义便讲 了五课。
那些年,众生多少是在异国谋饭的生熟尴尬中,不免分身于杂事,课程改期,不在少数,既经延宕,则跨寒暑而就春秋,忽忽经年,此即“文学远征”至于跋涉五年之久的缘故吧。
到了最后一两年,这奇怪的小团体已然彼此混得太熟,每次相聚有如小小的派对,不免多了课外的闲聊,我的所记,则仍是木心的讲课。
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
以下追踪记忆,由年龄顺序排列,大致是全程到课、长期听课的学员名单 :金高(油画家)、王济达(雕塑家),五十年代年中央美院 毕业,1983 年来美。章学林 ( 版画家 ),六十年代浙江美院毕业,1980 年来美。薄茵萍、丁雅容,来自台湾的女画家,1977 年来美。陈丹青、黄素宁(国画家),1980 年中央美院毕业,1982 年来美。曹立伟(油画家)、李菁,1982 年中央美院毕业,1986 年 来美。 李全武(油画家),1984 年中央美院毕业,1985 年来美。殷梅(舞者、编舞家),来美年份不详。黄秋虹,广东女画家,1980 年来美。陈捷明,广东画家,1980 年来美。
李和,不详。
其中,殷梅由全武介绍而来,黄秋虹、陈捷明,由别人介 绍木心认识。五年间,因呼朋唤友而听过几课、不复再来,或中后期听说而加入的人,也颇不少。我所熟悉的是上海画家李斌,南京画家刘丹、钱大经、薛建新,北京人薛蛮子、胡小平 夫妇。
两位木心的旧识 :上海画家夏葆元(“文革”前与木心同一单位)、上海留学生胡澄华(其父是木心的老友),也来听 过课,久暂不一。 人数最多的一次是讲唐诗, 也在我的寓所, 来三十多人,椅子不够,不记得终于是怎样安排落座的。
这是一份奇怪的组合 :听课人几乎全是画家,没有迹象表明有谁听过文学史,或职志于文学,课中说及的各国作家与作品,十之六七,我们都不知道——木心完全不在乎这些。
“人人都在受苦”,木心常说,而且这样地笑着说。摄于1994年世界文学史课结业聚会。(他手中的纸页,实在想不起是什么了)—陈丹青
他与人初识接谈,从不问起学历和身份。奇怪,对着这些不相干的脸,他只顾兴味油然地讲,其状貌,活像谈论什么好吃透顶的菜肴。我猜他不会天真到以为众生的程度与之相当,但他似乎相信每个人果然像他一样,挚爱文学。
木心讲课没有腔调——不像是讲课,浑如聊天,而他的聊 天,清晰平正,有如讲课——他语速平缓,从不高声说话,说及要紧的意思,字字用了略微加重的语气,如宣读早经写就的文句。
录入笔记的这半年,本能地,我在纸页间听到他低哑苍老的嗓音。不止十次,我记得,他在某句话戛然停顿,凝着老人的表情,好几秒钟,呆呆看着我们。
陈丹青听课笔记
这时,我知道,他动了感情,竭力克制着,等自己平息。 讲课与聊天究竟不同。自上世纪五十年代木心在上海高桥做过几年中学老师, 此后数十年再没教过书——起初几堂课, 谈希腊罗马、谈诗经,他可能有点生疏而过于郑重了,时或在 读解故事或长句中结巴、绊住,后来他说,头几课讲完,透不过气来——两三课后,他恢复了平素聊天的闲适而松动,越讲到后来,越是收放自如。
我的笔记,初起也颇仓促,总要三四课后这才找回画速写的快捷,同其时,与木心的讲述,两皆顺畅了——好在木心说话向来要言不繁,再大的公案、史说、是非、纠葛,由他说来, 三言两语,惊人地简单。
而笔录之际最令我感到兴味的瞬间,是他临场的戏谈。
木心的异能,即在随时离题 :他说卡夫卡苦命、肺痨、爱焚稿,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 ;他说西蒙种葡萄养写作,昔年陶潜要是不就菊花而改种葡萄,那该多好!
在木心那里,切题、切题、再切题,便是这些如叙家常的离题话。待我们闻声哄笑,他得意了,假装无所谓的样子——且慢,他在哄笑中又起念头,果然,再来一句,又来一句——随即收回目光,接着往下说。
如今座谈流行的录音、摄像,那时既没有器具,木心也不让做。他以为讲课便是讲课。五年期间,我们没有一张课堂的照片,也无法留存一份录音。
“结业”派对, 是“李校长”安排在女钢琴家孙韵寓所。 应木心所嘱,我们穿了正装,分别与他合影。孙韵母女联袂弹奏了莫扎特第 23 号钢琴协奏曲。阿城特意从洛杉矶自费赶来, 扛了专业的机器,全程录像。席间,众人先后感言,说些什么, 此刻全忘了,只记得黄秋虹才刚开口,泪流满面。
1994年2月摄于世界文学史讲课结业聚会。1994年2月摄于世界文学史讲课结业聚会,左起:胡承华、章学林(“副校长”)、李全武(“校长”)、黄素宁、金高、木心、殷梅、孙韵(聚会地点就在孙家)、黄秋虹、李斌;前排左:小翁、陈丹青。
木心,如五年前宣布开课时那样,矜矜浅笑,像个远房老亲戚,安静地坐着,那年他六十七岁了。就我所知,那也是他与全体听课生最后一次聚会。他的发言的开头,引瓦莱里的诗。 每当他借述西人的文句,我总觉得是他自己所写,脱口而出 :
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
“可怜啊,你们读书太少。”
八九十年代之交,国中大学的文学史课程,早经恢复。文学专业的硕博士,不知用的什么讲义,怎样地讲,由谁讲——我们当年这样地胡闹一场,回想起来,近于荒谬的境界 :没有注册,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与证书,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 同寓所中,团团坐拢来,听木心神聊。
木心也从未修过文学课。讲毕唐诗一节,他送当时在座每位学员一首七绝,将各人的名字嵌入末句,这次录入,我注意到他也给自己写了一首 :
东来紫气已迟迟,群公有师我无师。 一夕绛帐风飘去,木铎含心终不知。
木心所参考的郑振铎《文学大纲》, 最早出版于上世纪 二十年代,想必是少年木心的启蒙读物之一。前年得到这两册大书的新版,全书体例与部分资料,大致为木心所借取,我翻了几页,读不下去。
“可怜啊,你们读书太少。”暮年木心又一次喃喃对我说。那时他已耳背,我大叫 :“都听你讲过了呀!” 他一愣,怔怔地看我。
听课五年, 固然免除了我的蒙昧, 但我从此愚妄而惰怠。 说来造孽:木心所标举的伟大作品 :古希腊,圣经,先秦诸子, 莎士比亚,尼采,拜伦,纪德……二十多年过去,我一行也不曾拜读。
年来字字录入这份笔记, 我不再将之看做“世界文学史”,诚如木心所说,这是他自己的“文学回忆录”,是一部 “荒诞小说”。眼下全书付印在即,想了很久,以我难以挽回的荒率,无能给予评价。实在说,这是我能评价的书吗?
如今我也接近木心开课时的岁数,当年愚昧,尚于讲课中的若干信息,惘然不察,现在或可写出来,就教于方家,也提醒年轻的读者——
1994年,木心与陈丹青,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门口石阶
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抗战初期,十三四岁的木心躲在乌镇,几乎读遍当时所能到手的书, 其中,不但有希腊罗马的史诗、 神话,近代以来的欧陆经典,还包括印度、波斯、阿拉伯、日本的文学。
郑本《文学大纲》所列举的庞大作者群,当年不可能全有汉译本,木心也不可能全都读过,他诚实地说,哪位只是听说, 哪本没有读过, 但他多次感慨 :“那时的翻译家做了 好多事情哩。”
最近承深圳的南兆旭、高小龙二位提供数百册私藏民国旧书,供我选择配图,虽难测知其中哪些曾是木心昔年的读本,但他的阅读记忆,正是一部民国出版史的私人旁证。
讲述圣经时,木心念及早岁与他频繁通信的十五岁湖州女孩,使我们知道早在四十年代的浙江小城,竟有如此真挚而程 度甚深的少年信徒,小小年纪,彼此辩说新旧约的文学性。
提到《易经》,他说夏夜乘凉时教他背诵《易经》口诀的人, 是她母亲,抗战逃难中,这位母亲还曾给儿子讲述杜甫的诗,这在今日的乡镇,岂可思议。
木心与父亲、母亲及两个姐姐合照
他忆及家中仆佣对《七侠五义》之类的热衷,尤令我神旺,他的叔兄长辈居然日日去听说书,此也勾连了我的幼年记忆 :五六十年代,沪上弄堂间尚且隐着简陋的说书场所……这一切,今已荡然无存,而木心的记忆,正是一份民国青年的阅读史。
这份阅读史,在世界范围也翻了过去。木心的生与长,适在同期步入印刷时代与新文化运动的民国,他这代人对文学的热忱与虔敬,相当十五至十九世纪的欧洲人,电子传媒时代的 芸芸晚生,恐怕不易理解这样一种文学阅读的赤子之情了。
以上,是木心生涯的上半时,下半时呢?
自 1949 年到“文革”结束,近三十年, 欧美文学的译介几乎中止, 其间,值木心盛年,惟以早岁的阅读与文学相濡以沫(他因此对五十年代专事俄罗斯文学的推介,甚表好意)。
木心狱中笔记
讲课中一再提及的音乐家李梦熊先生,也是此等活宝 :他俩听说乔伊斯与卡夫卡,但“文革”前夕的大陆,哪里读得到。而早在三四十年代,他们就知悉欧洲出现意识流、意象主义、存在主义等等新潮,之后,对铁幕外的文学景观该是怎样的渴念。
浩劫后期, 战后文学如“黑色幽默”与“垮掉的一代”, 曾有内部译本(如《第二十二条军规》),他们当然不会放过,总之,就我所知,五六十年代,各都市,尤其京沪,尚有完全在学院与作协系统之外,嗜书如命、精赏文学的书生。而木心出国前大量私下写作的自我想象、自我期许,竟是遥不可及的西方现代主义。
“文革”初,木心早期作品被抄没。“文革”后,大陆的地下文学与先锋诗,陆续见光,渐渐组入共和国文学史话。现在,这本书揭示了更为隐蔽的角落 :整整六十多年目所能及的文学档案中——不论官方还是在野——仍有逍遥漏网的人。
1979年 木心解除监禁
漫长,彻底,与世隔绝,大陆时期的木心没有任何举动试图见光。到纽约后,带着不知餍足的文学的贪婪,他在恢复写作的同时,靠台湾版译本找回被阻隔的现代文学图景,与他早年的阅读相衔接。
久居纽约的港台文人对他与世界文学的不隔,咸表惊异,他们无法想象木心与李梦熊在封锁年代的文学苦谈——“出来了, 我才真正成熟”, 木心如是说——私下, 我完全不是可以和他对话的人,他几次叹息,说,你们的学问谈吐哪里及得上当年李梦熊。
但木心要说话,要以他所能把握的文学世界,映证自己的成熟,不得已,乃将我们这群人权且当做可以聆听的学生。 多少民国书籍与读者,湮灭了。
木心的一生,密集伴随愈演愈烈的文化断层。他不肯断,而居然不曾断,这就是本书潜藏的背景 :在累累断层之间、之外、之后,木心始终将自己尽 可能置于世界性的文学景观,倘若不是出走,这顽强而持久的 挣扎,几几乎濒于徒劳。
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一个在八十年代出道的文学家,能否设想木心的历程?一个研修文史专科的学者,又会如何看待这份文本?木心不肯放过文学,劫难也不曾放过他,但我不知道他怎样实践了尼采的那句话 :
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固然,尼采另有所指,尼采也不可能知道这句话在二十世纪的中国语境——在这大语境中,木心怎样营造并守护他个人的语境?去年秋,木心昏迷的前两个月,贝聿铭的弟子去到乌镇,与他商议如何设计他的美术馆。木心笑说 :
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 ;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图片来于纪录片《号外》
这不是反讽,而是实话,因为实话,有甚于反讽——讲课中,他说及这样的细节 :五十年代末,国庆十周年夜,他躲在家偷学意识流写作(时年三十二岁);六十年代“文革”前夕,他与李梦熊彻夜谈论叶慈、艾略特、斯宾格勒、普鲁斯特、阿 赫玛托娃 ;七十年代他被单独囚禁时,偷偷书写文学手稿,我亲眼看过,惊怵不已 :正反面全都写满,字迹小如米粒 ;八十年代末, 木心年逾花甲,生存焦虑远甚于流落异国的壮年人,可他讲了五年文学课——我们交付的那点可怜的学费啊——九十年代, 他承诺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妄想,满心狂喜,写成 《诗经演》三百多首 ;新世纪,每回走去看他,他总引我到小阳台桌边,给我看那些毫无用处的新写的诗。
在与笔记再度相处的半年,我时时涌起当初即曾抱有的羞惭和惊异,不,不止于此,是一种令我畏惧到至于轻微厌烦的心情 :这个死不悔改的人。
他挚爱文学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与世隔绝。这本书,布满他始终不渝的名姓,而他如数家珍的文学圣家族,完全不知道怎样持久地影响了这个人。中国文学史、西洋文学史,魏晋或唐宋文学、伊丽莎白或 路易王朝文学,各有专家。其他国家所修的世界文学史又是怎 样讲法呢?
当年郑振铎编撰《文学大纲》,想必也多所参照了外国的写本。迄今,我没有读过一本文学史,除了听木心闲聊。 若非年轻读者的恳求,这五册笔记不知几时才会翻出来:其实,每次瞧见这叠本子,我都会想:总有一天,我要让许多人读到。
或曰 :这份笔记是否准确记录了木心的讲说?悉听尊便。 或曰:木心的史说是否有错?我愿高声说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
或曰:木心的观点是否独断而狂妄?呜呼!这就是我葆有这份笔录的无上骄傲——我分明看着他说,他爱先秦典籍,只为诸子的文学才华 ;他以为今日所有伪君子身上,仍然活着孔丘 ;他想对他爱敬的尼采说:从哲学跑出来吧;他激赏拜伦、 雪莱、海涅, 却说他们其实不太会作诗;他说托尔斯泰可惜 “头脑不行”,但讲到托翁坟头不设十字架,不设墓碑,忽而语音低弱了, 颤声说 :“伟大!”而谈及萨特的葬礼, 木心脸色 一正,引尼采的话 :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
我真想知道,有谁,这样地,评说文学家。我因此很想知 道,其他国家,谁曾如此这般,讲过文学史——我多么盼望各国文学家都来听听木心如何说起他们。
他们不知道, 这个人,不断不断与他们对话、商量、发出诘问、处处辩难,又一再一再,赞美他们,以一个中国老人的狡黠而体恤,洞悉他们的隐衷,或者,说他们的坏话。
真的,这本书,不是世界文学史, 而是,那么多那么多文学家,渐次围拢,照亮了那个照亮他们 的人。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讲课完结后,1994 年早春,木心回到远别十二年的大陆,前后四十天,期间,独自潜回乌镇,那年他离开故乡将近五十年了。回纽约后,又两年,他搬离距我家较近的寓所,由黄秋虹安排迁往皇后区一处宽敞的公寓, 在那里住了十年。
到了七十九岁那年,2006 年 9 月,我陪他回国,扶他坐上机场的轮椅,走向海关。黄秋虹,泣不成声,和年逾花甲的章学林跟在后面 :自我 2000 年回国后,就剩他俩就近照看木心。
同年春,听课生中年龄最大的金高女士,逝世了。其他学员早经星散,很少联络了。之后,每年春秋我回纽约侍母,走在街上,念及木心经已归国。
去年木心死,我瞧着当年众人出 没的街区,心情有异——今夏侍奉母亲,黄昏散步,我曾几次走到木心旧寓前,站一站。门前的那棵树,今已亭亭如盖,通往门首的小阶梯砖垛,放满陌生租客的盆栽。这寓所的完整地址是 :
25-24A, 82 Street Jackson Heights, NY 11372.
(中译 :纽约市,杰克逊高地,八十二街,邮编 11372)
木心讲课时,还给众生留下这里的电话:718-526-1357。 如今不能上前叩门了。 木心在时,书桌周围满是花草,卧室的小小书柜旁竖一枚乐谱架,架上摊着旧版的苏东坡字帖——在我见过的文人中, 木心存书最少最少——自 1990 到 1996 年,文学课讲义、蓄谋已久的《诗经演》,都在这里写成。
凡添写几首诗经体新作,他会约我去北方大道南侧一张长椅上见面,摊开我根本看不懂的诗稿,风寒街阔,喜滋滋问我 :味道如何?
讲课中,他两次提到与他相熟的街头松鼠,还有寓所北墙密匝匝的爬墙虎 :“它们没有眼睛哎!爬过去, 爬过去!”每与我说起,木心啧啧称奇。忽一日,房主未经告知,全部拔去 了,他如临大事,走来找我,狠狠瞪大眼睛 :
“那是强暴啊!丹青,我当天就想搬走!”
1991—1996 年,木心旧寓。右侧的墙面, 当年全是爬墙虎。
木心绝少诉说自己的生活。五年讲课间,难得地,他说出早岁直到晚年的零星经历,包括押送与囚禁的片刻。他说,和朋友讲课, 可以说说“私房话”。
本书编排时, 我特意在每讲之前排几行摘录, 并非意在所谓“关键词”,而多取木心谈及自己的略略数语,俾使读者走近他 :经已出版的木心著作,刻意隐退作者,我相信,这本书呈现了另一个木心。
有次上课,大家等着木心,太阳好极了。他进门就说,一路走来, 觉得什么都可原谅, 但不知原谅什么。 那天回家后,他写成下面这首“原谅”诗,题曰《杰克逊高地》:
五月将尽
连日强光普照
一路一路树荫
呆滞到傍晚
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
天色舒齐地暗下来
那是慢慢地,很慢
绿叶藂间的白屋
夕阳射亮玻璃
草坪湿透,还在洒
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
都相约暗下,暗下
清晰 和蔼 委婉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选这首诗,因为木心、金高、全武、立伟、我,均曾是杰克逊高地的居民,当年辗转各家的上课地点,多半散在那片区 域 :二十年前,木心这样地走着,看着,“一路一路树荫”,其时正在前来讲课的途中 ;下课了,他走回家,“天色舒齐地暗下来”。
木心的所有诗文, 只字不提这件事, 纽约市、杰克逊高地,也从不知道一小群中国人曾在这里听讲世界文学课。如今木心死了, 母亲死了, 金高死了, 此后我不会每年去到那 里——“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现在,惟愿先生原谅我擅自公开了听课笔记,做成这本大书。
2012 年 11 月 10 日写在北京
本文选自《文学回忆录》后记
文中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本文部分图片选自纪录片《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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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回忆录书单一
文学回忆录书单二
彩 蛋
《号外》中有许多木心作品的影像资料,包括纽约“世界文学史”课堂上,木心先生的这段俏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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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四年》,陈丹青摄
陈丹青:他就这么死了,我不能袖手
本文编辑 | 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