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世纪几乎还没有一位思想家能够像海德格尔这样引起了如此广泛的公开讨论,也许维特根斯坦是个例外。其主要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原因:关于海德格尔与希特勒政权的关系总是不断地出版一些新书,尤其是在法国。确实,在希特勒于1933年上台以后,海德格尔受到了当时德意志民族觉醒氛围的感染,在起初的一两年内,他并没有意识到希特勒选择的道路会把德国引向不幸和毁灭。许多值得尊敬的德国人以及他的同胞的大部分都犯了和他同样的错误,只是他比其他许多人都更早地认识到了这个错误。
第二个原因比第一个更为重要:正在出版中的海德格尔全集使许多海德格尔的鲜为人知的思想得以逐渐显露出来,这对于人们认识他的思想轨迹带来了新的光明。这套全集大约会有一百卷之多,截至1998年,其中的大部分已经出版。海德格尔早期的讲演稿如《现象学的基本问题》(1927,全集的第二十四卷)表明,当时海德格尔作为一名杰出教师所获得的名誉是理所应当的。在早些时候,曾经有海德格尔的评论家认为,海德格尔的许多著作至今未能付印,我们所能见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它的大部分仍然隐藏在水面以下,当这些著作的大部分与公众见面以后,很可能会使得我们对海德格尔进行重新评价。我想拿1989年出版的海德格尔全集的第六十五卷作为一个例子,这一卷的书名是《哲学论文集——论本有》,写于1936—1938年。有些评论家认为,除《存在与时间》之外,这本论文集是海德格尔的第二部重要著作。值得注意的是,这两本著作都没有最后完成。自1975年开始出版的海德格尔全集的第一部分包含作者在世时已经发表的著作,第二部分包含他的讲座文稿,在海德格尔一百周年诞辰之际(1989年)开始出版全集的第三部分,其中包含海德格尔生前未发表的著作及演讲集。这个顺序是海德格尔自己确定的,他希望他的某些讲座文稿——特别是《哲学的基本问题,“逻辑学”的“问题”选讲》(1937—1938),作为全集的第四十五卷出版——能够在他生前与读者见面。
如前所述,有人把海德格尔的《哲学论文集》看作是除《存在与时间》之外他的第二部主要著作,他在论文集中重新又对《存在与时间》中的中心问题进行了研究。如该书前言中所说:“经过了长时间的拖延和压抑之后,我在此重新拾起过去的话题。”这表明,长时间以来(尚在1933年以前),海德格尔就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他只是觉得思想还未成熟,还不足以作为通常意义上的“著作”公之于众,认为那还只是一种思路,或思路的开端。《哲学论文集》带有一种暂时性的特点,某些章节经过了较完整的处理,而某些章节则类似于提纲式的工作笔记。
若想简单介绍海德格尔,那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随着他思想的发展,他越来越强烈和执拗地使用一种与众不同的语言。若想让门外汉去理解他,那就是更为困难的事情,况且海德格尔本人也并不希望人人都能理解他,他只为“少数人”而写作,只为那些“为了沉思存在的高贵和言说存在的唯一性而甘愿忍受孤独的少数人写作”。这可能会使读者气馁,即使他不知道海德格尔曾经在另一个地方说过,哲学若想把明白易懂作为自己追求的目标那就无异于自杀。不过我还是想提请读者注意以下几点。
海德格尔写出针对“世界观”的论辩就已表明他已脱离开了纳粹(这篇文章的写作始于1936年,手稿厚达九百多页)。所谓“世界观”是指,它宣告一种对宇宙的认识,它“既不能过低,也不能过高”,这恰恰也是哲学所反对的,因为哲学就是建立在问题之上并不断地提出问题。世界观是为大众准备的,它是“阴谋诡计”,它以“宣传口号”作为斗争的工具。与之相反,哲学则植根于折磨人的困境之中,哲学并不想“摆脱这种困境,而是忍受它并去追究它的原因”。
对海德格尔来说,西方哲学大部分都是畸形发展,并没有达到目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回归到哲学之初始的原因),不仅如此,他还带着批判的眼光审视几乎决定我们的思想、追求和行为的西方科学(主要是近代科学,因为中世纪的“学说”和古希腊的“认识”都与此不同)。科学不是“一种根本性真理的建立和维护意义上的知识”。在《科学的原则》的第76段中,海德格尔对此作了较深入的说明,下面引述几个片断:
并不存在通常意义上的“科学”。艺术和哲学是“自成一体的”,而科学则必须划分为个别学科。科学的专门化并不是一件坏事情或者一种堕落现象,而是科学的本质使然,因为专门化的科学更能够将存在或存在的一个范围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着眼于一个学科或紧紧依靠一种解释方法(即返回到熟悉的和易于理解的事情上去)是(每门)严格科学的先决条件。这是科学取得成功的基础,但也是科学的限度。
因果性序列中的思想(如果……那么……)表明科学的“诡诈的本质”。用这种方式去认识生命则是一种错误做法,这个观点既适用于自然也适用于历史。“人们承认‘偶然性’和‘命运’在历史中所起的作用,这首先证明了因果性思想的独断性,因为‘偶然性’和‘命运’只是表明人们对历史事件中的那些不易被认识的因果关系还不甚了解而已。一个历史事件可能会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结局,对此历史从来都不能清楚地做出解释。”科学中存在这样一种倾向,即把科学自身的方式方法看得比学科领域更重要。人们并不想了解,构成某个学科领域的基础的存在物到底有哪些本质特征,而只是一味去寻找“结果”,并且这个结果最好要“直接地符合用途”,就这样,每一个“结果”旋即又会给人们带来新的鼓舞,于是人们就又能够心安理得地继续从事研究。
根据几个关于自然科学(与之相对的是人文科学)问题的原则,海德格尔做出如下预测:“随着一切科学追求实用的技术性本质越来越显著,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之间的具体区别也越来越小。”“作为科学研究和教学机构的大学将会变为纯粹的和‘越来越讲求实际的’企业机构。”“在大学里,尤其是在一个将要企业化的机构里,哲学将无容身之地,这里所指的哲学是对真理的思索,亦即对存在问题的思索,而不是指那种历史性的和制造‘体系’的学问。”——还有更为激烈的言辞:“所有这些人等争相追逐的那个隐蔽的目的都是缘于纯粹的无聊,只是他们对此毫不预知,或者根本无力预知。”“历史性的人文科学将会变成新闻学,自然科学将会变成机械制造学。”
关于“科学的原则”的内容被编排在论文集的第二部分,标题是“相似之处”。文集的整体结构(这是海德格尔特别喜欢用的词语)是:核心内容由六个部分构成,标题分别为“相似之处、传递、飞越、创建、前景、最后的上帝”。前面还有一篇“展望”,结尾部分则是“存在”。
在“飞越”篇中有如下一段呐喊式的文字:
自然与大地。
自然,经过自然科学之手被从存在中分离出来,技术对自然都做了些什么?技术正在使自然走向其终结或毁灭。那么自然以前是什么样呢?当自然尚在存在本身中休养生息的时候,自然曾经是众神的栖身之所。
从那以后,自然立即就成为一种(人的)存在物,然后就再也得不到‘恩宠’,它不得不在所谓科学的蹂躏下忍受煎熬。
最后还剩下‘风景名胜’和疗养胜地,而它们也被列为大面积开发的目标,变成大众的消费对象。然后呢?难道就此为止了吗?
大地为何面对这满目疮痍静默无语?
除海德格尔之外,谁在五十多年前曾有这样的先知式的远见?
就在这些精彩的激扬文字之旁,在巨大的“原始岩脉采石场”(海德格尔在“存在”篇首中这样称自己的著作)堆放着许多令人费解的碎片。何为“最后的上帝”?海德格尔对此的答复是:“这是指完全另一个上帝,是针对既有的那一个,特别是针对基督教的上帝而言的。”为何海德格尔有时称“上帝”(Gott),有时称“这个上帝”(der Gott),而常常称之为“众神”(Götter)呢?下面一句话究竟是何寓意:“转向在呼唤(归属者)与(被召唤者的)归属之间本质性地现身。转向乃是反—转。对向本有过程的跳—跃的召唤,乃是最隐蔽之自识的伟大寂静。”这句话的神秘性(意指它的封闭性,也就是将不知内情者排除在其可理解性之外)是否已经到了遥遥不可及的地步了呢?(卡尔·波普称之为不诚实或诡诈,因为哲学家——如黑格尔和海德格尔——使用如此晦涩难懂的语言,以至于人们无法明确地理解它的真正含义,因而人们也无法明确地反驳它。)
海德格尔处理他的中心概念“存在”(为了突出这个概念与通行的意义有所不同,海德格尔将Sein(存在)写成Seyn的方式有点类似于否定神学处理上帝概念的方式。关于存在我们不能直接说出什么来,我们只能换一种表达方式,也就是可以说出存在(以及“上帝,那个完全另一个”)不是什么。
我对海德格尔的介绍可能过于简短甚或不足,或许会给读者造成这样的印象,与其说海德格尔是个以“难懂”、“固执己见”、“晦涩费解”而著称的思想家,倒不如说他是个窃窃私语地讨论存在问题的巫师,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这篇简短的介绍能够使一些读者鼓起勇气,亲自去读一读海德格尔的某一本著作(最好先读一下他的论文集如《路标》或《林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