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岁那年,他决定亲自北漂,
为儿子拿下北京的一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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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舅是我们乡医院的院长,医术高明,在家乡很受尊重,很多老年人来医院看病,都点名找他。
但真正让大舅在家族光彩的,是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作为家里第一个到过北京的人,表哥曾是我们家族里的明星。
2002年,我还在上初中时,表哥已经在北京读了大专,学的是中医专业。毕业后,表哥找了份医药代表的工作,准备继承大舅的医学事业。
家乡的亲戚们都夸表哥见过大世面,没有他不会的东西。2008年,表哥又做起茶叶买卖,亲戚们又夸他本事大,能闯,不赚死工资。
每年正月初二,回家过年的表哥都是家族里的焦点。表哥也不含糊,向我们讲他见过的明星,看过的豪车。大舅则在一旁默默地给刚进门的客人发着烟,分享着儿子带来的荣耀。
与表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其他一些表哥表姐要么在县城移动公司当营业员,要么在乡卫生院当大夫,要么考了村官,每个月两千块钱,骑着电动车上街或下乡,连去趟市里办事都觉得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表哥最光宗耀祖的事是在2010年娶了表嫂,一个北京郊区姑娘。那天,他开着奥迪车回来,和高大漂亮的北京表嫂下了车,真有些衣锦还乡的味道。
婚礼在我们县城最好的酒店举行。大舅当了多年的院长,在乡里很有威望,酒席摆了三十多桌。北京来的表嫂嘴甜,带着一个八岁的小侄女,见到所有亲戚都叫得很亲,一旁的表哥兴高采烈,俨然成了北京人。
唯一有些困扰大舅的,是北京的“房事”。表嫂的家在北京近郊的平谷山区,家里种着一片片的桃林,无论怎么拆迁也不会拆到她家,所以还得在市里买套新房。那时,表哥刚做茶叶生意,天通苑的房价一平米6000多元,全款也就60多万,表哥有些犹豫,持观望态度。
后来,北京的房价越涨越高,表哥决定不在北京买房了,对大舅,包括家里的亲戚解释说,那么贵的房子,谁买谁吃亏,还说在北京租房也挺好,能住在市中心,离天安门也近,干什么都特别方便。
亲戚们本来对婚后租房还有些意见,听说离天安门那么近,肃然起敬,也就不再说什么,还说新闻上天天报北京房子谁都买不起,看来是真的。
二
2005年,我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成了家族里继表哥后第二个来北京的人。很难说我来北京不是受了表哥的激励,还在读高三时,他就鼓励我考北京的大学:“奥运会快要开了,全世界的人都想来北京啊!”
跟随表哥的步伐,我也来到了北京。亲戚对我同样赞许有加,但赞赏程度远不及表哥。
2011年,也就是表哥意气奋发迎娶到表嫂的第二年,我和刚从非洲外派回来、拿到北京户口的男朋友,决定在快到八通线终点的地方买套房子。
我们当时看的都是房产网上最便宜的房子,一万多一平,首付30多万。男朋友手上有在非洲攒的二十万存款。我想找我爸妈借点,他们不肯,说我还没结婚,又是女孩子,买什么房子呢。
男朋友无奈,去找他姐姐,把姐姐的房子抵押贷款贷了十万,加上朋友借的钱,买了那套房子。房子是期房,两三年后才能交付,每月得还几千元的贷款,还要在一年内还清他姐姐抵押贷款的十万块钱,压力颇大。
买房的事在我家亲戚间流传开来。起初,亲戚还很好奇:“北京房子那么贵,你们要长留在北京吗?”我男朋友给出了和表哥迥异的回答:“贵是贵,还是想方设法凑钱在郊区买了一套。”
很快,亲戚们把同样在北京的我男友和表哥做了比较,得出的结论是,表哥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太说不过去。
甚至,表哥曾经的明星光环也遭到了亲戚们的质疑。“他每年的车是不是租回来的呀,有时候是奥迪,有时候是宝马,每年都不一样。”
表哥对我们买的房子倒是充满不屑。“什么?通州,那么远啊。你以后上班怎么办,岂不是要累死。”
表嫂生了孩子后,我去了趟表哥租的房子,在南三环边上,周边挺繁华。房子客厅很小,只能摆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盘没吃完的红烧带鱼,旁边还堆着一箱箱的茶叶。
后来,我怀孕了,我妈来照顾我的时候,也去看了表哥租的房子,回来感慨了好几天:“你说你舅妈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住在那么小的房子里,怎么能住得下去。放着家里那么大的一套好房子空着,非要来北京挤,真是受罪。”
那年,舅妈也从乡医院退休了,来到北京给表哥带孩子。大舅还没退休,带着80岁的外婆住在卫生院里。乡卫生院里一般都是老人来看病,同时挂着卫生院和养老院两张牌子。外婆住一个开间,大舅住一个开间,外婆给大舅洗衣做饭。
三
之后那几年,中央“八项规定”出台,私人送礼、企业发福利都管得很严,表哥的茶叶生意受到影响,越来越难做。舅妈多次跟表哥说,不如回老家吧,回去考个公务员,跟其它那些表兄弟一样过安稳日子,或者接着做生意也行。
表嫂听到这话很生气。她过年都不愿意去我们老家,受不了南方没有暖气、湿漉漉的气候,也受不了家里那么多亲戚,更别说去我们县城生活了。据说,当年表嫂决定嫁给表哥时,表嫂全家人都反对,不愿意她嫁给一个小县城没北京户口没房子的人,而现在,即便表嫂同意跟表哥回去,她娘家人也不会同意。
表哥听了也恼火,在他看来,老婆是北京人,孩子也是北京人,他在45岁以后也能把户口按夫妻投靠随迁过来,成为北京人。而回到家乡,意味着以前在亲戚们面前说过的愿景都灰飞烟灭了。
舅妈又提出把小孙子抱回老家带,之后在老家上幼儿园。表哥表嫂哭着闹着也不同意,说那会让孩子成留守儿童。更重要的是,北京的教育无论如何都比小县城好太多。
每当说起孩子,全家人的火药味都能平息。在中国家庭,长辈们即便在其他方面有再多分歧,涉及到孩子的教育,都会做出让步。
2012年,大舅退休了,也来到了北京。80多岁的外婆一个人住在了老房子里,老房子很大,很干净,门口还有一棵山茶花,但房子在一个山坳里,邻居们都出门打工了,方圆500米内就外婆一个人。
每天下午四点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外婆把院子门、屋子门从里面反锁好。邻居家没人,但有只大狼狗,外婆每天给大狼狗喂吃的,让大狼狗“帮忙”看门,一有动静,狗就会叫。
大舅离开外婆去了北京,亲戚们对此都很有意见。虽然我还有个小舅,但之前的协议是外婆生前的一切由大舅负责,死后的葬礼由小舅负责。而现在,大舅去了北京,让体弱多病的老母亲一个人呆着。万一出点事,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小舅让外婆去县城跟他一起住,外婆不愿意。她总说,小舅家住五楼,要爬楼梯,她爬不动,自己在家住着,也挺好的。
四
大舅来北京后,找了一家诊所的工作,加上退休金,每月有六千块钱的收入。他决心攒钱给儿子在北京买房。
表哥租的房子在南三环,大舅上班的诊所在圆明园附近。大舅从南三环到诊所,每天要挤一个半小时的地铁,还要倒两趟公交。
65岁的大舅挤地铁挤不过年轻人了,所以更原意在诊所值晚班,还能拿到值班补贴。他在诊所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一个人住着。
我没去过大舅租的房子。大舅嘴上对房子很满意:“房子挺大,虽然是半地下室,但是有窗户的。不好的一点就是冬天没有暖气,我就拿个电热毯铺在床上,盖上被子,再把羽绒服盖上,也很暖和。”
大舅是倒休,周末上班,周一到周五有一天休息。休息的时候,他就会去表哥家看小孙子。大舅的朋友圈是典型的中老年人朋友圈,除了转发做人道理和中医养生的文章,就是小孙子的照片了,有小孙子重阳节画的画,小孙子调皮时打的滚,还有小孙子在北京多个景点拍的照。
2015年,北漂的大舅一家终于盼来了特大喜讯:有北京户口的表嫂摇到了一个自住商品房的号。
那一年之前,北京出了很多的自住房摇号指标,自住房的房价是周边房价的70%,均价在2万左右。当时,我身边很多单身的、刚拿到北京集体户口的同学也都会准备几档案袋的材料,每出来一次摇号机会就跑去申请一次。
他们显然竞争不过表嫂。表嫂在申请材料上写着,一家五口挤在租来的40平房子里,没有正式工作,因此在申请的时候,属于优先人群。
表嫂一家把所有能申请的自住房地块都申请了,最后中签的是地铁六号线终点再往北开车20分钟的一个地方,都快到河北的地界了。
大舅第一次去那儿看过后说:“还不如我们老家农村呢,破破的工地,旁边就是火葬场,一会儿一辆灵车,倒霉死了。”房子在两年后才能盖好,户型均朝北,卫生间也没窗户。
看完房,大舅有些犹豫,卖房的销售催促说,你们买不买,不买还很多人等着呢。最后还是表嫂拍了板,说不管怎么样,我家小宇也三岁了,不管好坏,总得给宝贝儿子买套房子。
“他可是北京人啊,怎么能连套房子都没有呢!”
这句话戳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大舅没有再犹豫,付完了10万的押金,开始凑40多万的余款。
五
表哥多年来没有攒多少钱,房租每月3000多,养车每月1000多。大舅这两年靠退休金和工资攒了一些,但还是差很多。表嫂每月的钱,按舅妈的说法,也就够自己花。而表嫂不愿意向娘家借钱了,娘家刚给她开货车的哥哥在平谷县城买了房子,拿不出钱来。
筹钱的事还得靠大舅。平时没怎么求过人的大舅请假回了老家,跟每个兄弟姐妹借了一遍,大家各自掏出一两万意思了一下,连外婆也拿了一万。当时我们老家民间借贷刚刚兴起,亲戚们借口把钱借给了我开伐木场的叔叔,都说手头紧。
表哥也给我打了电话,聊了几句我们那套房子的周边发展后,说想要问我们借五六万块钱。
我做不了主,打电话问老爸,老爸说别借,借了就是白送了。以前表哥跟他做生意,总是欠钱不还。
老妈坐在一旁,抱着孩子说:“有钱还是借他一点吧。”她欲言又止,语气近乎哀求,说我们家盖房子的钱还是大舅借的呢,借了三万块钱。“那可是九几年啊,三万块相当于现在十几万了吧。”
老妈有点哽咽,越说越多,说大舅对她最好了。我小时候生了病,她抱着我去乡医院,付不起两块钱的药钱,想去在乡中学做饭的外公借,回来的时候大舅已经把钱付过了。
说起大舅,老妈能一秒钟变回一个崇拜大哥的小妹。她说大舅当年一个人当兵,退休回来自学成医,家里随时放着本《本草纲目》,后来进了乡医院当医生,一直坐到了院长的位置,乡里几乎所有的老人都点名找他看病。
最终,我没能借钱给大舅。当时我和老公每月要还5000元的房贷,付4500元的房租,加上孩子刚出生也要花钱,家里的经济状况捉襟见肘。
或许被逼到了绝境,曾经在县城生活体面的大舅卖掉了老家的宅基地,得了三万块钱,还为此和小舅吵翻了脸。
按理说,大舅应该把这三万块钱跟小舅平分,但大舅就给了小舅一万。后来,小舅从买宅基地的人那里知道了价钱,气急败坏,打电话给我所有的姨姨们,把大舅骂了一顿。
姐姐们为小弟打抱不平,给大舅打电话问怎么回事。大舅那时正在陪表哥表嫂签购房合同,挨个解释说当年宅基地是自己当兵回来建的,小舅那时才8岁,什么都没干,石头也没挑,土也没推,自己就该多得一点。
说得好像是有道理,但兄弟姐妹们还是会抱怨,大哥总该提前说一声吧,自己私藏起来还不是心虚。小舅放出了狠话,说有大哥的地方就没他,看到大哥,他立马走人。
卖掉宅基地后,大舅又卖掉了县城里120平米、大三居的房子,那房子南北通透,阳台上还能种菜,却只卖了20万。
那套大房子是大舅为表哥结婚准备的,自己将来也能养老。表姐很反对大舅卖房,她总觉得表哥还会回来,就算表哥不回来,大舅和舅妈也会回来养老的。但最终,房子还是卖掉了。
六
勉勉强强地,大舅凑够了首付,一家人算是在北京有房了。
大概是房子给了他回家的底气。今年春节,已经三年没回家的大舅回了趟老家。
大舅肯定能想到,三年里自己被亲戚们说尽了闲话。在县委组织部当部长的二姨就说得很直接:“为了儿子,连老娘都不要了。”
我猜大舅不回家也有经济考量。弟弟妹妹都长大了,小一辈结婚搬家的事都得随礼,我老爸每年随礼都要花去上万元,更别说是前院长的大舅了。
可伴随大舅回家的,是他在县医院住院的消息。
亲戚们还没来得及冷嘲热讽,就慌张地跑去医院。我到家后,直接从高铁站到了病房,所有的姨姨都到了。舅妈在旁边热情地迎来送往,五岁的小孙子躺在床尾,兀自玩着手机里的游戏。
大舅招呼我们坐下,脸色发黄,本来魁梧的身体看起来像泄了气的皮球。住院已经住了十几天,医生说,大舅的肾有点衰竭,眼睛也有点出血。
大舅的糖尿病从十年前就检查出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每天都要吃降压药降糖药,每天自己给自己打胰岛素。今年元旦北京雾霾最严重的时候,他的血压一直210以上,而血糖一直13点几,打胰岛素也降不下来。
医院体检发现,有一项肾功能指标偏高,住院后,大舅的眼睛也出现了轻微出血的并发症。医生建议打抗糖尿病眼睛并发症的针,一针5000多元,要打五六针。大舅没打,因为是异地医保,报销很麻烦,索性提前回了老家,在县医院住院降血压和血糖。
亲戚们都劝大舅快回来吧,在北京工作太辛苦了,电视上天天报道北京雾霾,对老年人身体特别不好。大舅还没说话,舅妈就接上了:“北京工作还是很轻松的,你们不知道,特别快活,他如果回来,一个人在家,也没人给他做饭,提醒他吃药。”
更重要的是在北京已经买了房子,大舅和舅妈变得理直气壮了,躺在病房里,三句不离那套房子。
“我肯定会好好养着的,明年就该交房钥匙了,回去就该装修房子了。”
“那房子虽然还没盖完,现在已经涨到5万一平了,北京市政府已经搬到通州了,离我们房子也就半小时。”
可大家对大舅说的还是,赶紧养身体吧,不行就回家歇着。
一会儿,小舅也来了,带着草莓和火龙果这类糖尿病人能吃的水果,塞了大舅两百块钱。
过年前,大舅出了院。正月初二,我们又和往年一样团聚在外婆家。外婆85岁了,大舅买了一个大蛋糕,中间有个大寿桃。外婆不愿意戴生日帽,大舅就把生日帽戴在了小孙子头上。
吃完蛋糕,我们拍了全家福,全家36个人,四世同堂,地上乱跑的第四代孩子就有十几个。外婆不喜欢吃蛋糕,但拍照的时候特别开心,两个舅舅就站在她的两侧。院子里山茶花盛开,欣欣向荣。
在移动公司当营业员的表姐考到了村官,过完年要入职,已经快35岁的她还在跟20多岁的表弟请教经验,当了两年村官的表弟已经当上乡长助理了。
众亲戚夸表姐考上了公务员,就像当年夸表哥去北京那样。表哥趁着团圆的气氛,发出了邀请:“等我的新房子装修完,大家一起去北京玩一趟。”
这一次,没有人作出响应。
那天,舅妈不停地给小孩们发红包,后来在厨房还开玩笑说:“今天发红包就发了三千多块钱,再发下去回北京的路费都没了。”
正月初六,大舅在群里发了消息:“各位亲人们,明天又要去当北漂了,祝大家新年快乐,老母亲还得大家帮忙多照应着点,感谢。”
第二天是高速免费的最后一天,大舅和表哥表嫂先回去了。舅妈带着小孙子在老家想多呆几天,计划等三月份幼儿园开学了再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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