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关斌斌
临走时,老迅和杨母先后向我抱怨,这个世道骗子太多,孩子以后再结婚,一定要个找知根知底的人。口径倒是出奇得一致。
编者按:
深蓝与虫安,是网易人间深受读者欢迎的两位年轻作者。
一位是出警500余次,经手案件400余起的一线民警;一位是牢里蹲大学本硕七年连读毕业的青年作家。
两人基于截然不同的身份和背景的写作,为我们展现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视角中的世界;而两人相同的善良、共情与体察,又能让我们从字里行间中获得同样的感动。
恰逢双节,人间编辑部特意连续刊出两位作者的新稿,祝大家节日愉快。
2014年春节刚过的一天,派出所报案大厅里乱成一锅粥。双方十多人不断地拉扯叫骂。
“她个婊子就是骗婚!”年轻男士指着站在对面的女孩吼道。
“放屁!你说谁是婊子?要说骗婚,你才是骗婚!”女孩的妈妈毫不示弱地回击,身边的两个亲戚更是跃跃欲试。
双方队伍里的几个人都撸起了袖子。
我和同事见势不妙,赶紧站到两拨人中间。
“哎呀,有话好好说,都是亲戚。”同事唱红脸圆场。
“都住手,别在派出所里给自己惹麻烦!”我唱黑脸警告。
剑拔弩张,如果不是隔着民警,又要打作一团。
吵架的是两口子。年轻男士叫迅生,两年前,在一次相亲活动中与杨楠相识,迅生英俊潇洒,杨楠青春靓丽,都到了适婚年龄,两人一见钟情,相处不久便见了彼此家长,没过多久就领了结婚证。
两人的婚礼在市里唯一的一家四星级酒店举行,豪车开路,羡煞不少旁人。可仅仅过去一年多,两人便闹到了要离婚的地步。
“离婚就离婚,好说好散不行吗?怎么还打起来了?”我把迅生父子请进办公室。
“她个婊子骗婚啊,诈了我们家十几万不说,还动手打人!”
“怎么个骗婚法?”
“结婚之前,她家说杨楠是‘黄花闺女’,连恋爱都没谈过,结婚之前碰都不让我碰一下,结果呢?”说着,迅生甩给我一份病历,我草草翻了一下,只见诊断结果上写着“不孕症”。
“啥意思?说明白点!”
“还怎么说明白?不孕!习惯性流产!这是‘黄花闺女’?”迅生的父亲在一旁嚷嚷起来。
这种事情我们也不好评价,只能处理双方打架的事。
“你们两家人在私底下商量着解决就行了,至于在街上打架吗?嫌知道的人少不是?”同事劝迅生。
“商量?还商量啥?就是离婚啊!当时我那彩礼钱可是他们家以‘黄花闺女’的名义骗去的,现在是不是要退给我?”
迅生说,当年和杨楠订婚时,杨楠的母亲要了迅家十五万七的彩礼钱。其中十万七代表着“十万里挑妻”,图个口彩,另外五万则是因为杨楠是“黄花闺女”,这是“出闺钱”。
“去法院打官司吧,法院说能退就一定能退,说退不了就肯定退不了,打架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回迅生。
迅生却低下头,小声说他已经找律师问过了,律师说这种情况属于“赠予”,离婚退彩礼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那你还闹个什么劲?”我有些同情迅生,但法律规定了的事情,不行就是不行。
“忍不下这口气啊,这不是找我当‘接盘侠’吗?”迅生忿忿地说。
26岁的迅生俨然一副“富二代”的模样:身穿“范思哲”,手持Gucci钱包,腰上扎着LV皮带,脖子上还挂着一根将近一指粗的金链子,座驾是一台40多万的路虎极光,抽着100块一盒的“黄鹤楼1916”。
“一日夫妻百日恩,算了吧,再说你差那十几万吗?”既然双方争执的焦点就在那十五万七的彩礼钱上,律师也说讨回的希望不大,我也只能试图劝说他想开点,放弃算了。
迅生说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据他调查,杨楠婚前至少处过六任男朋友,在武汉读大学期间还“跟”过一个跑物流的“老板”,做过三次人流,已经无法生育。这些事情杨家早就知道,但婚前向他隐瞒了实情。
结婚之后,迅生父母急着抱孙子,不断地催促迅生和杨楠要孩子。但杨楠一直不肯怀孕,三个月前终于怀上了,但没过多久就大出血流了产,杨楠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迅生这才知道妻子婚前的秘密。
“和我结婚之前,她和上一任男朋友也都处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就是因为她生不了孩子,丑事曝光了,人家才甩了她的,所以婚前她碰都不让我碰一下……”迅生还在滔滔不绝。
“行了别再扯别的了,警察对你们那种事不感兴趣。去打官司离婚吧,这个钱法院怎么判就怎么办。”迅生还要接着说,我急忙制止。
“她家就认钱,房子、车子、家电、装修这些都是我们家出的钱,婚宴摆了六十桌,花了十几万,份子钱却全让她妈拿走了。本想给儿子娶个漂亮媳妇,结果却当了‘绿毛龟’,再不把彩礼钱要回来,你说这口气我们怎么忍!”迅生的爸爸在一旁听我劝迅生“算了”,十分不满。
迅生父亲的打扮和儿子差不多。他在武汉开了一家公司,一年有上百万的利润,也算本地的一位“名人”。 此前我们在片区走街串巷,邻里对迅生父亲的一致评价是“酒量好”、“路子多”、“好面子”,但对他的财力却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他有钱得很,“从武汉过来都是奔驰和专职司机”,但也有人说他喜欢“装”,其实就是个打工的,没多少钱。
通常来说,对于婚姻中的彩礼问题,各地往往依据风俗习惯来定,而离婚时彩礼是否要退,只能由法院进行判定。法律条款中所规定的离婚退彩礼情况大致只有三种:一是双方未办理结婚登记,二是虽然结婚但双方没有共同生活,三是彩礼造成给付一方生活困难。但迅生和杨楠的情况,似乎跟这三条都不沾边儿,见迅生父子纠缠不休,我只好向他们解释了一下法条。
“照你这么说,我们家这个亏就吃定了?”迅生父亲问。
“你们请个好律师,让律师给你们出出主意吧。”
迅生父亲显然对这样的答案不满,“我把话放这里,如果这个钱她们家不退了,我这边绝对没完,让她们一家人走着瞧!”他恨恨的说道。
“别跟警察这儿抖狠,你家迅生也问过律师了,这个钱要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你爷儿俩又不缺这点钱,何必呢?”
迅生和父亲都默不作声,是无声的拒绝。
留下同事继续劝说迅生父子,我走出办公室找到杨楠一家,试图核实一下情况,再帮忙协调一下。
杨楠家两个亲戚已在争斗中受了伤,去了医院。杨楠母女坐在报案大厅等亲戚回来,我把二人领进了调解室。
杨楠不想谈,做了好一番工作,杨楠的母亲才勉强同意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对于女儿的这场婚事,杨楠的母亲也满腹怨气。
杨楠父母早年离异,她一直跟随母亲生活,家里经济条件一般。杨楠母亲没有正式工作,一直四处打工,好在杨楠颇为争气,大学毕业后考进了本市的一家事业单位,端上了“铁饭碗”。长得漂亮,工作稳定,杨楠身边一直不乏各种追求者,其中也有不少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男孩。单凭个人条件,杨楠可以选择的空间很大。
由于之前忙于生计,杨母并不清楚女儿在武汉读书期间的感情经历,三年前,杨楠因无法生育被前男友家退婚后,母亲几经盘问方才得知了实情。对于女儿的所作所为,杨母气的大病一场,住了一个月医院。
但生活还得继续。虽然恨女儿不争气,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就这么“砸在手里”,杨母便寻思着,怎么帮着女儿顺利地把婚结了。
自己离婚后吃了半辈子苦,过够了拮据的生活,杨母自然想让女儿嫁个家世背景和经济条件都好的老公,但又担心如果对方条件太好,婚后得知女儿不孕不育的实情,接受不了女儿的过去,最后难免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谁不想让女儿嫁个好人家享福,说实话,我一开始确实就是看上了他们家务条件(经济条件)不错,这也没啥不能说的吧!”
结婚之前,迅家称已经准备好了160平米的婚房,还承诺婚后就给小两口买辆好车。在外人眼里,迅生的父亲在武汉做生意,开的是奔驰,迅生在烟草公司上班,工作也不错,有车、有房、有生意,这让杨楠的母亲放了一半心。
恋爱时的迅生对杨楠百依百顺,要啥买啥,随叫随到,还说以后不管怎么样都会照顾杨楠一辈子,这更让杨楠母女彻底放下心来。
“他家‘家务条件’这么好,看上你家女儿什么了?”我忍不住问杨楠的母亲。
“还能看上她啥?长得好看呗!”杨母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你就不担心他家知道了杨楠的身体情况之后变卦?”
“唉,说不担心是假的,我们也是一直在想办法嘛……”
一方面,杨母带着杨楠不停的穿梭于各大医院,看是否能够通过治疗或调养让女儿恢复生育能力,另一方面也告诫女儿,“脑袋聪明一点”,结婚之前千万别让迅生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当时想着女儿一边治疗一边调养,结婚之后缓几年要孩子,估计身体也就养得差不多了。一旦生了孩子,以前的那些破事儿就都过去了。退一万步说,他家‘财大气粗’,之后万一离了婚,女儿也能有点‘保障’嘛……”杨母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女儿是这种情况,为啥还找那借口跟人家要五万块钱?”
“那个……”杨母想了半天,没有想出合理的解释回答我,只好叹了一口气,不再理会这个问题。
“现在事情已经曝光了,你看怎么办?”我继续问杨母。
“还能怎么办?想离婚就离呗,反正我们早就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了。”杨母讪讪地答。
既然杨楠母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看时机差不多了,便提出了迅生父子退彩礼的要求,试着征求一下杨楠母女的意见。
“退钱?门儿都没有!他们家说我们‘骗婚’,他们家就那么清白吗?我们家这要是骗婚,他们家那就是‘诈骗’!”没想到一提钱,杨母的怒气全被激了起来。
我有些诧异,不知杨母口中迅生父子的“诈骗”从何而来。
“他们爷儿俩穿的‘人模狗样’,整得像多有钱似的,结果一结婚就露了馅儿。”
杨母说,结婚后她们母女才慢慢发现,迅生的父亲并不是什么“武汉的老板”,只是武汉一家公司老板的司机,开回家的奔驰也是老板的。
至于迅生,既不是“富二代”,也并非他自己口中所说的“烟草公司正式职工”,他确实在烟草公司工作,但只是一名高中都没毕业的临时工。
“可是迅生身上的穿戴和开的车都在那儿摆着啊?”
“假的!全是贷款!各种贷款加起来一共一百多万呐!”
迅家用来结婚的160平米“婚房”其实是租来的,迅生身上的“范思哲”、“LV”、“Gucci”和屁股下面的路虎极光都是贷款买来的。迅生一家充其量只是一个小康家庭,却把自己演绎成了“豪门”。
“结婚之前你们都没有深入了解一下吗?”
杨母叹了口气,女儿和迅生从认识到结婚一共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自己当时被迅生一家的外表和说辞迷惑了,另外也是急着把女儿嫁出去,担心夜长梦多,所以没怎么深入了解就答应了婚事。
“不瞒你说,杨楠自己是这种情况,我也是担心时间拖得久了再出变故,所以……”
结婚之后,迅生无法再隐瞒自己的家世,在妻子和丈母娘面前露了馅儿。
得知真相的杨母几乎被气炸了,原想帮女儿“嫁入豪门”,求个衣食无忧,没想到却被迅生一家给忽悠了。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一直想劝女儿和迅生离婚,但又迟迟下不了决心。
恰在此时,迅生却发现了杨楠的秘密,跑到杨家大闹了一场,并提出了离婚。对于离婚,杨家并无二话,但听迅生说要讨回当初结婚送给杨家的彩礼钱时,双方立刻发生了争执。
“房子是租的、车子是贷的、家里的一应东西都拉着银行的‘饥荒’,女儿白跟了他一年啥也没得到不说,即便离了婚,弄不好还要帮着他们家还贷款!你说我凭什么再把那些钱退回去!”说到这里,杨母气得拍起了桌子。
和女婿话不投机,杨母叫来几个亲戚把迅生赶出了家门。站在楼下,迅生越想越窝火,也喊来了本家亲戚。两方亲戚见面以后没说几句便动上了手,纠缠中,两边亲戚都受了伤。
“定亲的时候,迅生他爸把条件说的那么好,结果闹了半天全是假的,害得我女儿白白成了‘二婚’不说,还落下一‘傻帽儿’的名声!”杨母越说越气。
“你也别说人家,当初你们不也想着忽悠人家来着……”我忍不住呛了杨母一句。
“谁家的女儿谁家疼,无论孩子做过什么,总归是我的孩子,我就是想帮孩子嫁个好人家,这有错吗?”杨母不满地反驳道。
回到迅生这边,父子二人还在办公室里生闷气。
两人并没有否认杨母的说法,迅生的父亲还说,自己低头弯腰做人一辈子,就想趁儿子娶媳妇的档口驳个“面子”,谁成想上了人家的当。老迅脸上表情复杂。有懊恼、有疑惑、还有愤怒。
作为三十年前第一批辞去公职“下海”的人,老迅在武汉打拼了大半辈子,但事业却并不顺利。跑过销售、开过工厂、倒卖过二手车,虽然赚到过一些钱,但又远称不上发财。
后来,生意破产赔光了本钱,老迅只得在武汉找了一家公司当起了专职司机,一干就是八年。爱面子的老迅从来不肯在老家人面前吐露实情,有时朋友问起他的生意来,也总是含糊其辞地说,“也没干啥,就是瞎忙。”
老迅说的也算是实话,但越是这样,旁人越觉得他有钱,这么说不过是谦虚。加上老迅每次回家都是开着老板的奔驰,人们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老迅在武汉发财了。
老迅也乐得给大家留下这样一个印象,三十年前辞职下海时,身边的朋友同事就质疑过他的选择。如今,当年的同事大多在单位有所成就,老迅更不愿让自己显得混得不好。在省城奋斗了半辈子,虽然没赚到多少钱,但至少在外面闯荡过一番,不能被那些依旧留在老家的亲戚朋友看扁了啊。
独生子迅生是老迅的掌上明珠,也是老迅经济实力在老家人面前的“直接体现”,因此,无论自身经济情况如何,老迅总是尽可能,满足儿子提出的各种要求,努力把迅生“包装”成一个别人眼中的“富二代”。
迅生相亲前,老迅就做足了打算,准备按照当年老板娶儿媳妇的套路也在老家“火一把”,有个别了解老迅底细的朋友劝他“还是实在点好”、“玩大了当心收不了场”。老迅却坚定地认为自己走南闯北见过大场面,可以“摆得平”这事儿。尤其当听说杨楠是单亲家庭时,老迅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孤儿寡母,家里没个出主意的,真就出了啥事儿,还能闹上天不成?”
“你这不是坑人家闺女吗?哪有你这样娶儿媳妇的?”我又忍不住呛了迅生父亲一句。
“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结了婚生了孩子就定下了,还能为了这个跑了不成?”老迅喃喃地说。
我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迅生和杨楠两口子在派出所便达成了离婚协议。我和同事本还打算试着说和一下双方,但两人一致回绝了我们的调解,出了派出所便直奔民政局。
对于那十五万七的彩礼钱,杨家答应退给迅家十万块钱,条件是此后迅家的贷款、外债,和杨家再无半点干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两家亲戚也都瞒不住了。
得知真相之后,亲戚们都觉得脸上挂不住,怕事情弄得满城皆知,纷纷表示就这样算了,打架的责任也不再追究了,两边的人都默不作声的离开了派出所。
临走时,老迅和杨母先后向我抱怨,这个世道骗子太多,孩子以后再结婚,一定要个找知根知底的人。口径倒是出奇得一致。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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