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鹏,从小鹏汽车创业者到实业家的转变,面对制造业的困境,他经历了从互联网创业者的浪漫追逐到现实的挑战。在逆境中,何小鹏重新学习成为一名CEO,并推动公司从客户导向出发,重视成本控制和效率提升。通过变革,小鹏汽车逐渐走出低谷,实现了从轻资产、高增长的范式向重资产、长周期的制造业现实的转变。何小鹏也分享了关于AI、自动驾驶、价值观等方面的深刻见解,并强调了拼搏、创新、团队和体系的重要性。
何小鹏分享了关于AI和自动驾驶的深刻见解,并强调了技术和创新的重要性,以及大模型对自动驾驶的推动作用。
何小鹏分享了公司的价值观,强调了简单、志同道合和分享成功的重要性,并表达了对未来的拼搏精神。
* 题图:
2004 年的何小鹏,摄于 UC 成立第一年。
我们已经在《晚点 LatePost》上发布了这篇访谈的
完整版
。在下面这篇文章中,我们摘录了其中一些内容——它更多是关于何小鹏对造车血泪史的回顾,更集中还原了互联网创业者进入硬核制造业所吃的亏,犯下的错,以及扭转的艰难。
何小鹏变了。几年时间,他从一名轻快的造梦者,变成了沉重的实业家。
2019 年,何小鹏成为小鹏汽车 CEO 的第三年,我们第一次访谈他,他状态极好,正在追《凡人修仙传》。现在,他一周工作六天半,早上 10 点前到岗,晚上 10 点还在公司。一位老同事点评,“他这就是在玩命。”
曾经的何小鹏是典型互联网创业者,用《凡人修仙传》式的浪漫主义追逐技术奇点,融足够多的钱、探索、扩张。
进入到复杂的制造业,他被暴击了。
2022 年春天,小鹏 P7 月销 9183 辆,小胜,大家以为进入顺周期。仅仅半年后,G9 发布,因定价、配置设计等失误引发大量差评,早期的技术精英主义引发了定价灾难,此后汽车行业的竞争迅速白热化,小鹏销量一路滑坡,跌入谷底。
他给同样经历过逆境的雷军打电话。雷军说,小鹏最大的问题是,“你只想做董事长,不想做 CEO。”
两年多时间,何小鹏重新学习做一名 CEO。他自己总结,要做大型的、制造业的、追求科技创新的 CEO——科技创新暂列最后。
之前的何小鹏沉浸技术,喜欢炫酷的东西。现在他拉着公司从技术导向转向客户导向,亲自拆部门墙、建横向流程,让技术必须转化为市场可感知的体验差异——这正是制造业 PMF(Product-Market Fit 产品市场匹配)的核心法则。
何小鹏不喜欢冲突,但 “董事长可以做好人,但 CEO 不能。” 2023 年他一口气干掉 10 个高管。
过去的何小鹏很少主动沟通,但去年初,他和 600 多名员工吃了 30 多顿饭,吃饭喝酒、动员拍照,告诉他们公司会好的,“吃得我吐血”。
他说自己长得老实,总被骗,其实核心还是 “不懂业务、也不亲自管”。现在他管很多,管技术,管所有横向流程,管最细的是采购——曾经吃大亏的地方,细心程度堪比车间主任。
生存哲学也变了,他说了好几次,“企业得先赚钱,才能花钱,而不是靠融钱”。
何小鹏 “玩的命” 不仅是自己的身体和时间,更是利润与规模的平衡木:两款新车,MONA M03 下探 12 万价格带,P7+ 下探到 18.68 万。这既是战略阻击,也是用制造业的规模效应破解 “新势力越卖越亏” 的魔咒。这让去年初还只能勉强维持每月七八千台销量的小鹏,12 月交付量逼近四万。2025 年 1 月,小鹏以月交付新车 30350 辆成为国产新势力第一。
当何小鹏在办公室逐行抠成本时,当他把餐桌变成战时动员现场时,他开始关注人性、效率与成本,而不仅仅是技术、增长与融资。
何小鹏变了。变化的本质是时代在切换——前十年美元资本追捧的 “轻资产、高增长” 范式,在制造业的 “重资产、长周期” 硬核现实中失效。2019 年和 2025 年的何小鹏很不一样,但更主要的是,2019 年和 2025 年,大不一样了。
2024 年圣诞,和 2025 年元旦(没错,都是假日),晚点在广州两次访谈了何小鹏。
何小鹏的身材样貌和几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笑起来嘴角向上,弧度很大。但比起视频里憨厚的样子,他多了一些威严,不说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
他说自己还是一个 stay young 和 simple 的人,但自己和公司经历过绝境,而只有死亡才可以让人真正严肃起来。
2024 年 8 月,何小鹏参加小鹏汽车成立十周年足球赛。
两次小胜:
“小赢总比死好,但也不够”
晚点:有车评人说,小鹏用了一年时间,从 ICU 直接到了 KTV。
何小鹏
:还远没到 KTV,五年内都很难到,明明进的是淘汰赛,怎么是 KTV 呢?
晚点:那小鹏出 ICU 了吗,还只是在病床上坐起来了?
何小鹏
:现在是从 ICU 往外走的路上。我记得 11 月最后一周,我们拿到新势力销量周榜第二—— 9400 辆,那一天我们正在开战略会,大家都很开心,只有我和凤英愁眉苦脸地在讨论。因为我跑去问她,下周销量能保持吗?
晚点:2025 年第一周,你们还短暂登顶第一。不过看来对于小鹏汽车的稳态销量,你没那么有信心。
何小鹏
:我们今天只是小赢,小赢总比死好,但也不够。我们离第一还差得很远,我觉得造车新势力第一名至少是 15000 / 周。如果我们以后一年能卖 100 万台,那也才过生死线。
我给 2025 年所有的新车和改款车都定了一个很低的销量目标,团队特别不理解,他们说没见过老板把目标往下降,一般都是往上加数字。如果是 4 个月前,团队会认为下调是 ok 的。
经历了两次小胜,他们就觉得自己有能力把目标定得更高。但我还是觉得,你要考虑到淘汰赛的残酷性,考虑到我们可能会犯错,我们要确保 “行稳”。
晚点:刚开完连续几天的战略会,内部形成的最大共识是什么?
何小鹏
:最大的共识就是形成了共识。
一句话总结是你背后的那幅字——行稳致远。我跟团队争论挺久,他们说这句话根本不是一个目标,但我说对不起,我期望 2025 核心就是行稳致远,2026 要规模有利润,2027 要全球发展。
晚点:你将 MONA M03 和 P7+ 的成绩总结为小胜,小胜的核心原因是什么?有人评价说,你们摸清了爆款公式,真的吗?
何小鹏
:没人摸得清楚,因为市场在变化,用户也在变化。我们内部有反思,这两次小胜,一个重要逻辑还是公司从强调科技长板到努力补齐短板。一个车既有上限,也有下限,以前我们是下限太多,过去两年我们做了很多事情。
即便换一两款车,我们还是有能力做到小胜。
晚点:但在 2024 年四季度之前,没人相信小鹏可以有 “两次小胜”。
何小鹏
:我觉得最难的事,是让一个曾经陷入低谷的创业企业团队重新找回信心,让思维重建。你做了很多事,但最后能不能重建信心,你无法控制。2023 年我们只有三季度好一些,因为与大众、滴滴的合作,其他时间都不好。2024 年一整年,9 月之前都不算好。
从 2 月 到 5 月,我累计和 600 多名员工吃了饭,我自己先总结了八个原因,告诉他们,因为这些原因,公司会在 10 月份变好。最后我吃了三十多场饭,一个部门一场,一桌十几个人,吃饭喝酒、动员拍照,吃得我吐血。同样事情,你讲几十遍,也想吐。
晚点:哪八个原因?
何小鹏
:产品布局、经营提升、AI 能力、体系能力、全球化的变化、大众的支持、品牌向上、势能提升。
晚点:和 600 多名员工吃了饭,最后有多少人留下?
何小鹏
:大部分留下了,但是全公司的离职率还是不低。大环境不好的情况下,流失率还是偏高,这超出我预期。管理者的离职率还行,但管理者不离职,不代表他相信了。到了 2024 年九、十月份才有些人信。
晚点:漫长的爬坡过程,什么时候觉得看到光了?
何小鹏
:我研究过,大部分实体产业从逆境拉回来,一般要 24-36 个月。2015 年前后小米的硬件制造体系出现挑战;华为在 2019 年也出现了挑战,他们花了 2 年多时间调整。但我也知道, 2-3 年只是扭转,不代表真的变化。
我是努力之后就觉得有光,这比大家想得乐观一些。2023 年初我认为通过努力,我们会在 2024 年底或者 2025 年初回升。到了 2024 年初,我觉得可以提前一个季度回升,最终我们在 10 月看到了曙光。
晚点:从 2022 到 2024 年,一堆产品的坑,加上公司内部管理的坑,你们还能慢慢爬起来,所以这个行业到底是残酷还是宽容?
何小鹏
:宽容个屁!抱歉,我说脏话了。特别难。
绝大部分制造公司跌下去,爬起来的难度比互联网高多了。互联网我可以过两年再开一枪,互联网公司除了人头大部分不花钱,没有上下游供应链,没有生态环境,你这个软件 crash 了,你给大家写个道歉信,“很惋惜,我们今天最后停服了。” 用户表示默哀、惋惜,然后就没了。
我 2022 年底就在想这些事情,我要怎么爬起来,多长时间、有多大概率。
2025 两个赛
点:
L3,和规模地卖车
晚点:你的同事说,P7+ 最初定价 18.98 万,大家都想要更高一点的毛利,想平衡,只有你说,“我不干了,我要规模”,最后你拍了 18.68 万的价格。是什么让你这么坚定?
何小鹏
:以前我也会这么说,但之前的我会给团队更多决策权。现在关键时候我会行使不讨论,由我决定。
P7+ 的 BOM(bill of materials cost 物料成本)控制得很好,市场销量领先车型的主销价是 19.58 万,我们比他们同续航、标配智驾的情况下还便宜了 1 万块,这个价格是非常好的卡点。
晚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规模的重要性刻骨铭心的?这是否意味着小鹏过去 “小规模、高研发、高成本” 的模式无法持续?
何小鹏
:过去是 “中规模、高研发、高成本”——精而美——我 2022 年就意识到,这个路线很难走通。
卖不好车,就不可能有高研发费;没有足够多的研发费,就做不好科技;做不好科技,长期我就打不过别人。回到原点,我需要建好商业能力(造好车、卖好车);战略上,要在 10 万-20 万的价格带布局,所以有了 2023 年和滴滴的合作。
晚点:小鹏是否确定了这一竞争路线——通过低毛利来实现规模化?
何小鹏
:低毛利只是一个过程,将来一定不是低毛利。我们期望在 2025 年的某个时候可以做到单季度的盈亏平衡。
没有一种所谓的竞争路线,实际上我们要做好几个事。1)全球化,一半销量来自海外,一半销量来自国内。2)AI 驱动,不光是自动驾驶。3)做好汽车,不仅是汽车,而是出行(包括飞行汽车)。4)产品价格带从 20 万-50 万扩展到 10 万-50 万。这是我们过去两年关于规模、消费趋势变化、全球化的整体反思。
晚点:智能手机大战,一个重要赛点就是摄像头和拍照功能,没跟上的厂商都掉队了。你认为汽车行业下一个赛点是什么?
何小鹏
:L3 是一个赛点,它会在 2025 年下半年开始;还有一个被很多人低估的赛点——规模地卖车。部分传统车企可以规模卖车,但 AI 、软件能力不强。他们要补我们的能力,我们要补他们的能力。从道到术、从战略到执行,看谁能更快。
晚点:你最近好像很喜欢提 “道” 和 “术”,是看了什么书吗?
何小鹏
:我以前也提得多,2019 年后提得少了。以前我们的规划到下面总是无法落地,方向统一不难,但你会发现,术的执行和想象中差距非常大。
晚点:所以 2025 年两个赛点,一是做到 L3,并让用户有强需求;二是规模卖车。两者是因果关系吗?
何小鹏
:是并行关系。它是个乘法效应,要求车企每个能力都要强——有品牌、有好的技术和产品、有不同种类和不同价格的车,这些车要能够满足不同的用户群(从个人到家庭),最后还要保证足够的产能,管理好供应链。
我曾经思考过,为什么小米能把车做得便宜同时还很好?便宜是很难的,科技指数其实容易做高,因为它就是大研发费用、大 BOM,问题在于这个大 BOM,客户是否愿意付费?是愿意付 1000 块钱还是 1 万块钱?差别太大了。多数人在用较高的成本做较高的质量,而我们希望用较低的成本做到较高的质量。
你要把车做好,价格控到 15 万,还有毛利,这三个条件一组合,就吐一口血。
晚点:P7+ 的 BOM 成本降幅很大,我去广汽丰田,他们百万级的年销量,很震惊小鹏怎么能把成本搞得跟他们一样低?
何小鹏
:我在 2023 年二季度的财报会说, Max 版本车型要花 24 个月降 20 个点的 BOM,当时没人信。现在我们降了绝对不止 20 个点。怎么做到的?1)原来太浪费了;2)技术上做创新;3)规模地卖车。
我们将 AI 汽车拆解为三个能力——AI 能力、三电能力和汽车能力。汽车能力上,因为跟大众合作,大众帮了我们。汽车怎么适合三电,怎么 for AI,这两个我们擅长。比如电子电气架构要做便宜且做好,就要把三电和底盘做在一起,安全、易维修、平台化。
举个例子,我们 60 度电做 600 公里续航,其他人是 70 多度电做 600 公里, BOM 的诀窍之一就在这 10 度电上,10 度电差不多 6000 块钱。
晚点:小鹏过去在研发上的问题不是没有技术先进性,而是 ROI 太低了,P7 的研发费用高达 20 多亿,但据说 P7+ 只花了几个亿。
何小鹏
:研发成本拦腰砍,降了一半。过去太浪费了,记得有一年,当时 EEA 电子电气架构的负责人说要重新写架构,为了能节约 100 块钱的 BOM。但就因为你觉得可以节约 100 块,之前的投入白投,合作伙伴的模具要重开,定点要重定,升级都不一样。
现在我每个月都开降本会,所有环节捋清楚,不该花的钱不花,省下的钱花在该花的地方。
晚点:分享下你最近砍掉的一笔不该花的钱?
何小鹏
:我们的新大楼(指向远方)正在盖,我把我的房间砍掉了 40% 到 50%,顺便把我那一层楼的会议室面积砍掉了 40%,就是我要把高管的空间砍下去。
晚点:过去大众、小鹏、滴滴算是电动车行业的三个失意者,但从 2023 年 6 到 8 月,通过两轮 “攒局”,竟实现了三方共赢。你是如何用两个月的时间将小鹏从深渊拽回牌桌?
何小鹏
:大众谈了很久,滴滴比较快。当时我们确定要在 10 到 20 万布局,我就主动去找了程维,第一次他没同意,第二次心动了。收 MONA 其实对我们挑战很大,全新的品牌,电子电气架构也不一样,智驾、智舱想放上去都难,后来我们花了很多精力。
晚点:和大众的联合采购对小鹏的降本帮助有多大?
何小鹏
:在汽车方面给我们单车以千为单位降本,但我们在数字化、电动化上降的本要多得多得多。
晚点:你们接受了大众对小鹏 4.99% 的入股,为什么没有更多?4.99% 意味着什么?
何小鹏
:跟一个大象一起跳舞,是要看双方跳得是否合拍。4.99% 意味着大家很舒服。
晚点:他们是大象,你们是什么?
何小鹏
:我们是小鹏。
全情投入做老大:
拆部门墙、建横向组织
晚点:你曾说雷军的一个评价对你产生很大影响,他说,“我觉得小鹏汽车最大的问题在你,因为你只想做董事长,不想做 CEO。” 你现在想做 CEO 了吗?
何小鹏
:这是我以前不合格的地方——占着 CEO 的坑,没干 CEO 的活儿。之前我想对业务有更深入了解,我会问,我要发现对方一问三不知,那我就会怼一怼人。但我大部分都不问,因为没有精力。
后来我给自己定下要做三件事——改战略、改规划(产品图谱、技术路径)、改组织,有些是长线才能有效果。这一年最重要的还是调组织;另外是投入在商业上(包括市场策略、成本控制),我以前主要精力在技术,我需要 2025、2026 年继续把商业能力建好。
晚点:所以这一两年是在真正学做一个 CEO 吗?最痛苦的是什么?
何小鹏
:你要快速学习不同的横纵向的能力,并且做出正确的判断。比如这一年我每天都与采购开会,我发现很多规则会互相冲突,以及永远没有百分之百的对或错,这里面是技术、人性、风险、质量、成本的博弈。这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永远要寻找平衡最优解。
2015 年何小鹏与小鹏第一代试制车合影,两年后他正式加入小鹏,任董事长、CEO。
晚点:还做了什么过去不会做的事情么?
何小鹏
:很多。比如 “倾听 30 分钟”,每次跟基层的同学聊 30 分钟,每周两个人,做了将近 60 场。我问他们,你觉得公司做得最不好的是什么;你部门做得最差的是什么;你身边最烂的那个人是谁。
晚点:听到了什么答案、看到了什么问题?
何小鹏
:部门墙比我想象的高很多。
汽车是一个长链条,高层互相卖点面子,还是能推一些事的,但下面的同学是完全没法干活。我当时找公司专门干流程的部门来问,他们讲起来一套一套。我说你别跟我讲这些,公司不是有云文档吗?你把云文档目录给我看。他们不肯,说要准备一下。我说不许准备,你现在就开电脑,现在就打开给我看,最后是硬看。
我当时看到,一个人数很多的小组一年更新的流程云文档居然只有两段话。我就问,这到底怎么回事?流程部门的头解释,他们虽然是干流程的,但实际上都在干其他活。这个人现在不见了,部门也被我拆掉了。
晚点:开人似乎是最容易的事情。
何小鹏
:后来我开始强力打通全公司的横向业务流程,包括业务、人、财务的横向,再加一个战略的横纵向(战略既有横向又有纵向)。公司越大越要用横向管理法,而不是纵向管理,横向本质是让业务流、人流、财务流横跨不同的业务和部门之间,更有效率、更可控,然后统筹和平衡好整体。
有很多部门墙,必须公司一号位来解决,而且必须管到一线。无论是员工体验,还是企业流程制度,现在我都是直管。
晚点:所以造成了一堆人向你汇报。
何小鹏
:要不然你根本解决不了一线的问题。2023 年刚调整的时候,我简直难以想象——公司大部分需求竟然都没有进系统,甚至没有真正的需求模板。打通这件事就很痛苦。再比如,我推动建了一个供应链系统,系统做了,结果只有一个人在用。因为有很多私下的保护,这个系统永远都是说正在测,但这个部门的头就是不给团队用。
后来这人被我干掉了。但干掉人容易,找到新的合适人就很难。
2023 年我们想去改变 2021 年、2022 年的问题,但没做好,所以 2024 年又重建,再去改变 2023 年的问题。
晚点:这也是我感到很神奇的地方,你们已经成立 10 年了,10 年时间 UC 都卖给阿里了。但小鹏今天某些地方还像一个新手一样。
何小鹏
:小公司没有体系,也不需要体系;绝大部分制造业公司其实也没有体系,多数是人才驱动,加上部分管理规则和简单的流程而已。
体系是一个组织的高等级,干部是一个体系的初步阶段,目前我是从初步阶段往中部阶段干。内部的 XPD(产品开发体系)现在才到第二个版本,还远远没那么好。后面我们最重要的是有一个组织——质量运营中心,确保内部形成的共识每个季度都被实施,且每个季度都检查。
晚点:你刚当 CEO 时,食堂有剩菜、员工电脑没关、汽车整夜充电,你会写信呼吁不要浪费,当年你是试图灌输一些原则和标准,甚至价值观给这个公司,现在这些东西都发生变化了,对吗?
何小鹏
:公司小的时候你可以呼吁,大的时候你要有方法管控。我现在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把很多想法执行到位,比如如何提高开会效率。第一次数据统计时我都吐了口血,公司一个 30 多人的部门,一星期开一次周会要花 120 分钟,这有意义吗?这样的部门还挺多,我一定要把它按下去。
晚点:你怎么按?
何小鹏
:我写一个 OKR,统计会议时间,统计之后,HRBP 去谈,谈不动的话业务主管再谈,另外派人去旁听,你们到底在干啥。
晚点:旁听也太狠了吧?
何小鹏
:后来其实也不用旁听,所有的会议自动有 AI 记录,出来之后用后台云端去分析,你们到底在干嘛。
晚点:做这种事情你觉得有乐趣吗?
何小鹏
:没有,但总有人做得不好,我们需要扭转风气。
晚点:最终你想把小鹏建设成怎样的组织,达到怎样的标准?
何小鹏
:一群 85 分的人能够让企业的下限守在 80 分,上限可以在数百分,不依赖于某一两个人决定公司的存亡。体系保证下限,不能控制上限。
到 2027 年底,我们差不多会完成新的组织搭建——横向、纵向、人才、流程和工具体系的全闭环完成。我希望小鹏可以走向一个真正有体系的全球化科技公司。
今天我还只是朦胧地看到体系的价值,还不知道怎么去构建一个刚才讲的体系,可能三到四年后,我的组织建设得还不错,那个时候才知道体系该怎么做得更强。
老实人过去总被骗:
因为不亲自管、也不真的懂
晚点:总裁王凤英的加入对小鹏来说是关键时刻。听说你说服她加入花了大力气,挖她是 2022 年 9 月 G9 风波之前的决定,还是之后去找的人?
何小鹏
:之后。当时我觉得需要找一个更懂汽车的人。
晚点:你们第一次见面时,她问了你什么问题?
何小鹏
: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她准备入职但还没入职时,她对我说,小鹏,你们公司的钢有问题。
我说,我们是直购的,买的是最好的公司的钢,怎么会有问题?她说成本有问题,你比别人贵很多。为了搞明白这件事我花了妈的 9 个月,就是下面的人一直在骗你,你看不出门道。
晚点:所以钢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何小鹏
:是直购,但只有付款、物流是直购。你的价格并不是直购的人来谈的价格。
晚点:等等,王凤英在没入职前就提醒你这一点,这几个月她肯定已经入职了,为什么你还花了 9 个月解决这事?
何小鹏
:你不知道这有多难。你认为是一个问题,你想解决,下面的人有 100 种方法说他们解决过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对我说,在我们的配置要求下,这已经是全国最便宜的,然后拿出一堆数据给你看,你怎么办?最后你会发现用了过多的钢材品种,中间转了很多次弯来走商务,让你看到的都是好的。后来我每两个月都要去检查,如果最后我没有从财务上看到变化,我就知道过程一定出了问题,只是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查了很久。
晚点:你说是 “他们” 在骗你,所以不是一个人。
何小鹏
:是那一条链路的人合伙骗我。
晚点:我听过一件事,曾经小鹏有部门把比亚迪汉跟 P7 的成本放一块,说比亚迪汉的成本跟 P7 成本差不多。
何小鹏
:我不信,但他们偏偏要证明你想的是错的,或者,你是 CEO,你不信,你要证明为什么你不信。
晚点:你证明了吗?
何小鹏
:没法证明,我怎么证明?
晚点:那他能证明吗?
何小鹏
:他证明了,他给了无数的文档。我只是觉得从第一性或者简单原理分析,我们和比亚迪的成本就不可能一样,但我没办法证明。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是,你必须要真的懂,你才能识别陷阱。
随便说一个陷阱——成本、研发费、模具费、物流费,这四个费用在不同的情况下被组合了。我是 P7,你是汉,表面看成本一样,但汉的成本里研发费全免,模具费不用分摊,物流费他包。你是研发费另掏,模具费另掏,物流费另掏,那你的 BOM 没有意义。这里边包含了四个陷阱,你不是专业的,看不懂。
晚点:后来怎么搞明白的,有人告诉你门道了?
何小鹏
:有谁告诉你?没人告诉你!只能自己学。我跟李斌也说,供应链要亲自管,而且要懂。不亲自管跟不懂,都不行。
晚点:你容易被什么样的骗局骗?是那些精心布置的骗局,还是直接粗暴的骗局?
何小鹏
: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无数人骗我,因为我长得老实。我第一份兼职工是卖电脑的,一个人偷了一部电脑要卖给我。我一看就觉得电脑有问题,最多只值 100 块钱,他硬要卖我一千。但当时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告诉我是一部新电脑,我最后花了 600 块买了,拿回去用了 10 分钟就发现,它真的只值 100 块。
我以前经常莫名其妙地被欺负。一个外地人,从广州回老家,下了火车站就有老太太拦住我,问你要去哪儿?我不说话。她说小伙子,我不会害你。我就说我要去公交。老太太跟着我走了三步,把我腿一抱说,小伙子,我带了你三步路,你给我 10 块钱。我气死了,我说那个公车站,你不跟着我,我也会走。她说我带了你路,你不要不讲良心。所以我后来给了她 5 块钱。
晚点:你这么生气,为什么还要给她钱?
何小鹏
:因为她不让我走了。
晚点:你从 2004 年开始创业,已经身经百战,为什么今天还会被人骗?
何小鹏
:因为骗子也在成长。
晚点:为什么你身边总有骗子呢?
何小鹏
:因为我老实,我不聪明。
晚点:但全公司上下都管叫你 “大师兄”,孙悟空是很聪明的。
何小鹏
:遇到危险带头上去揍人,回来又被师傅揍——这就是大师兄。
晚点:你是 CEO,公司已经 160 亿美元市值了。以前可以总结为长得老实,但现在没办法用这个原因。
何小鹏
:我还是不够聪明、经验不够丰富。后来我经常说,有的人其实是善意地骗。很多人离开小鹏,他们会用 100 种理由告诉我原因,但实际上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我不看好你了,我想换一个更好的公司。
晚点:被骗这么多次,会很难再相信别人了吗?
何小鹏
:我会总结我为什么被骗,但我不会不相信人。
以前很多东西没做深没做细,就是没有用一个大型的、制造业的,且追求科技创新的全球化公司 CEO 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一个公司的 CEO 有时候是最晚知道真相的。因为你对于术的框架的认知不够全面、准确、客观。大部分 CEO 听到的是一个事情的极端表现,实际上,好里面也有不好,不好里也有各种好。
晚点:作为一个老实人,你会骗人吗?
何小鹏
:当然会骗人。比如我妈问,你公司怎么样?我说没事,一切都很好!
CEO 不能当 “好人”:
换人、激活人、点乱技能树
晚点:吃了这么多亏,你是否会想——要当一个好 CEO 的话,必须是一个 “坏人” 吗?
何小鹏
:不能是个太好的人。董事长可以做好人,但 CEO 不能。
晚点:在 UC 时你是总裁,总裁可以做好人吗?
何小鹏
:所以也不成功。
晚点:大家已经看到了你的变化。2023 年你一年干掉了 10 个高管,那段时间你是在无差别 “杀” 人吗?你的目的是什么?
何小鹏
:不可能。你怎么会觉得是无差别 “杀” 人?
晚点:因为太集中、太快了。
何小鹏
:是太迫切了。当时我意识到公司的问题核心在高管,而高管的核心问题在于我。我一定要去做变化,既然已经做这么大的变化了,那速度就要快,不要等。企业在生死阶段,一顾忌,时间就没了。
晚点:你还干了一件挺狠的事,就是让 P9 的员工干 P10 的活儿,再把 P9 提拔起来。
何小鹏
:我拔了很多人,换了很多人。过去一年,三十个一级中心,我换了 85% 的负责人,有人离开、有人调岗。因为你要把人才重新激活,识别哪些人适合跟着公司从 1 到 10。很多人很好,但他们更适合从 0 到 1 。
晚点:为什么不是用更高、更大的目标来激活他们,而是换个根本没做过的岗位来激活?
何小鹏
:所以很多人也很痛苦。但我觉得人就是应该折腾、改变自己,你在一个事上走得太深了,不是好事。
晚点:完全不顾忌个体感受?
何小鹏
:绝不顾忌。
晚点:以前的何小鹏不会这么说话。两年前 G9 风波,很多人都把错误归到当时的产品经理头上,但你偏偏把产品经理留下了。
何小鹏
: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也有对的地方,我们没有把他放在合适的位置,没有很好帮助他、培养他。他是个好人才。
我觉得很多人可以重新激活,所以我们最近在重新唤醒原来流失的员工,很多 P8、P9 回来的。
晚点:你重新组建高管团队,但用人手法有些神出鬼没。你让程序员去管 HR,之前还让 HR 管过营销,让供应商出身的人去管动力和汽车技术,陈永海、古苑钦等履历都没有做过当前岗位。你觉得这些岗位的深度跟他们的个人能力匹配吗?
何小鹏
:看一个人有五个角度——专业、业务、管理、体系和基础。很多人会优先看专业,他有经验,所以他应该干这个,但他有可能因为经验主义,导致高度受限。
AI 汽车是一个多维度能力的组合。为什么让干研发的人去干 HR?传统 HR 是在选育用留的框里干活,我现在更需要懂数字化和信息化的 HR。陈永海做过产品,只是没做过汽车,我当时需要他带领产品团队从技术产品向用户产品转变。
我认为人才的逻辑第一是不拘一格组合人才,第二是考虑长、中、短期的组合逻辑。比如我去年决定,上海要扩招技术人员,因为本地的人才不够有厚度。我们在上海租了两栋楼,已经坐满了,2025 年要再租一栋楼。
晚点:汽车企业两端要强,一个是采购,一个是销售。动荡时期你怎么招到更好的团队 leader?
何小鹏
:我还是希望大多数可以从内部提拔,而且应该更多靠筛选,尽量少培养,但有时候也没办法,我们今天的干部厚度不够,我们筛选还挺痛苦。
晚点:你想找到一群为了事业,愿意把自己的技能树点乱了的人,但这需要他们有足够的安全感才行。你怎么给他们安全感?
何小鹏
:我没法给。
我经常把一个人点了技能树之后,过了一年把他的技能树又点到另外一棵树上去。比如我们公司有个人叫王桐,我今天又跟他说,你应该去点另外一棵技能树。
我认为韧劲在困境中才能锻炼出来。今天留在小鹏的人不是剩下的,而是被挑选出来的。为什么我认为我们 2025 年会更好?因为你的综合能力拉起来,然后加上勇气、韧劲,一切都有了。
新的核心班子:
“凤英超级努力,她太棒了”
晚点:现在小鹏是否形成了新的核心班子?
何小鹏
:对。你看,照片为证(指向办公室一张何小鹏、顾宏地 、王凤英的三人合影)。
小鹏汽车核心高管团队(左起:顾宏地、何小鹏、王凤英)。
晚点:你们仨如何分工?
何小鹏
:凤英管产品、销售,Brian 管钱、风险,他俩联合负责全球化。其他我管。
晚点:管辖范围会调整吗?
何小鹏
:每个季度都在调。比如这个季度我把企业战略交给她。我们以前没有战略团队,以前是我跟她两个人,加上 Brian, 在那里拍脑袋拍出来的。
晚点:王凤英加入小鹏两年整,她最让你意外的是什么?
何小鹏
:超级努力,有责任心,超出想象。她太棒了。
晚点:好像每次见到你,你都在食堂和她吃饭。你俩总共吃了多少顿饭?
何小鹏
:这个问题,认识两年、一天两次,可能一百二三十天,因为经常出差,600 多次。
晚点:有什么事情是必须吃饭的时候聊吗?
何小鹏
:没有,就是两个人磨合。如果没有充分地沟通,很容易有些地方判断不一样,而且我们经常有时候会互相把某些事情推倒再来。吃饭的时候谈就比较轻松,不会太激烈。
晚点:所以越激烈的事情,越应该吃饭的时候谈?
何小鹏
:反正我跟凤英吃饭没吵过架,单独聊倒是吵过不少架。
晚点:最近一次吵架是关于什么?
何小鹏
:管理。可能不是最近一次,但我印象深刻的是管理。我和凤英说一个事,我很婉转地铺垫了 45 分钟,实际上就一句话的事——以后要骂人,能不能骂两分钟就不用骂了,而是教对方怎么解决问题。不要一口气骂个 45 分钟,别人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而且批评人的时候,尽量小范围。
晚点:但这个不是吵架吧。你们是在聊对另外一个人的管理。
何小鹏
:是吵架,她不认同。
晚点:说服她了吗?
何小鹏
:勉强。
晚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脾气?
何小鹏
:她一来我就知道,她没来也知道,但没想到她这么狠,一上去一桌人,20 个人,骂你一个小时。虽然她已经变化非常多了,以前在长城骂得更厉害。
晚点:你被她骂过最狠的一句话是什么?
何小鹏
:她很少骂我,但我核心是觉得要让大家有压力,但不要沮丧。我也经常骂人,骂完后我有时候还会回忆一下,然后再找对方说,这个事情我们一起努力把它干好。
不过,我在想你发出来,她会不会说我?
对智驾的深刻反思:
“只能我做判断,我来赌,出错了我来担”
晚点:小鹏是中国最早实现城市 NOA 的车企,那是 2022 年 10 月在广州;2024 年 1 月,你们的开城数量是车企中最多的。但到了下半年,“端到端” 成为赛点,你们的先发优势被追平,当时发生了什么?
何小鹏
:我们先是基于高精地图实现了高速 NOA,并且更早转到城市,是第一家完成城市 NOA 落地的车企。到 2023 年一季度末,我就意识到原来基于高精地图和规则做城市 NOA 这条路走不通,觉得应该转。
那时候基于 Transformer 架构的 GPT-4 刚刚发布,我们迅速拉了一个小组,准备先把 GPT 的 paper 读完再定方向, paper 就读了两个月,期间团队也在快速做验证。
后来我们知道特斯拉也是 2023 年 2 月才立的项,但我们转得慢,他们很快,而且我们多走了一些路。当时我们做了很多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地方,因为 2023 年已经有大量用户在使用智驾。
晚点:2023 年一季度你就意识到要转端到端?这么早吗,特斯拉 2023 年 11 月底才开始推送 FSD V12。
何小鹏
:我 2023 年上半年就偏向转,只是不知道怎么转才最佳。而且规则写得越好的公司,包袱越重,转身越难。
晚点:智能驾驶从 “规则” 切入 “端到端” 时代,技术变化的时候,
就是要坚定。
何小鹏
:一个架构改变,选错了就是死路,就是你没有人才的密度或者高度,不敢去转。我当时偏向转,但几千号人,你说都别做了,去转,他们问怎么转,你说我不知道,我就觉得方向对。没办法这么说。
如果我们 2023 年不是花了两段力气去做了两个不同的模型,我们可以转得更快。
我们先花了很大力气做了一个部署在车端的小模型,做了半年多,发现它处理不了大量实时数据。因为推理的算力已经用完了,你再用,它不够有效率。
后来我们很快摒弃了之前的思路,采用了 Foundation Model (基座模型)以及云端加车端的两套处理方案,包括蒸馏、剪枝和强化学习,这意味着不再单纯依赖车辆本地的计算能力,而是将一部分计算任务放到云端,利用云端强大的算力进行运算,在车端做一些必要的处理,两者相互配合来实现自动驾驶。云端训练要花大量时间,因为 infra(基础设施)与本地不同,云端是训练完再部署到车端,这也导致我们慢了一些。
晚点:那时候为什么就坚信做云端模型这个思路是对的?
何小鹏
:我不敢坚信,2023 年底我哪敢坚信。
晚点:不坚信的时候,为什么还敢选这条更慢的路呢?
何小鹏
:它可以走得更远。云端的模型可以让本地模型跑更大的数据量,有更大的效率,且更强。
晚点:你们为什么没有更早做 Foundation Model ?是当时钱不够吗?
何小鹏
:我们 2023 年底才去转 Foundation Model,这是我很坚定要做好的事情。但当时什么都要重做,我们从 AI Infra、仿真系统到模型训练全都自己做,每件都有挑战,要一步步来,所以直到 2024 年才把大模型用到智驾上,一套软件改造智驾产品——国内没人做过,我们最早吃螃蟹,达成共识总要有个过程。
晚点:有小鹏的员工说,智驾就像小鹏的亲儿子,打不得骂不得,只能说遥遥领先。
何小鹏
:不是的。我自己的反思是,当时我应该亲自下场去了解技术的细节,才能直接定下技术架构的方向。不然团队要花至少两到三个月做技术实验才能定方向,中间是巨大的时间成本。
只有我才敢做出判断,就赌这个方向,出错了我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