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贾府特别重视各种节气,只要是个节,都要拿来一过。要不是这本书,恐怕很多人听都没听过:从前还有一个祭饯花神的芒种节。
贵族主子们不用上班,没有压力,说得难听点叫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节日,恰好可以填补他们精神上的空虚,给一望无际的平顺生活来点热气腾腾的点缀。所以逢节必过,还要大家聚在一起正儿八经地过。
一提到过节,府里从上到下都很兴奋,人生得意须尽欢,卯着劲儿地要过好。
但也有例外。端午节时,因为节前出了好几档子闹心事儿,虽然王夫人也置办了酒席赏午,但全体都心不在焉,最后索然散场。
喜聚不喜散的宝玉,因此而长吁短叹乃至迁怒他人,痛心一个好好的节日可惜掉了。在丰沛的爱里长大的孩子喜聚不喜散也正常,他阳光乐观又贪得无厌,总希望爱他的和他爱的,永远都暖暖地窝在一起。
而以多愁善感著称的黛玉,反而貌似无感。因为她天性喜散不喜聚。
她也有她的道理:“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倒是不聚的好。”几分勘破几分超脱里,终是如假包换的悲观底色。
悲观是什么,是明明可以伸出去拥抱却又收回的手,是打开眺望一下远方又轻轻关上的门, 是将面前一碗该趁热喝掉的汤一口口吹冷的气。春日美景当前,心中却想象冬日的萧索,树上繁花烂漫,只看地上那锦重重的落红。
可是要知道,人,并不是天生悲观。每一种性格后面,都有其可以回溯的成因。
鲁迅说:“有谁从小康之家而陷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可以看清世人的真面目。”
他说的正是他自己,少年时家中的一场变故,打破了他原本安宁顺遂的生活,世态炎凉中,他尝尽了人性的势利与恶意,从此养成了激烈极端的性格。
黛玉呢?她本来有探花郎的父亲,贵族出身的母亲,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弟弟,一家子走一起,活脱脱是四角俱全的影楼宣传硬照。
谁料想命运翻脸不认人,几年之内,先是拿走她的弟弟,再是拿走她的母亲,父亲不得已,将六七岁的她托付给外婆家抚养。又过了几年,故乡传来消息,父亲也去世了,外婆说:林家的人“死绝了”。
亲人逝去,乃人生最大的打击之一。涉世之初的黛玉,就在这一个一个接连的巨大打击中摇摇晃晃,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如果像湘云那样襁褓中父母双亡,因为没有记忆反而容易快乐。
一再失去,就会成为惊弓之鸟,心理学上称之为“后创伤压力失调症”。人有记忆,出于对可预见痛苦的回避,会在心理上干脆建立一套防御和减压机制,即:当你不执着于拥有,失去就不会伤你太深。
所以,那些貌似冷漠的人不见得是真冷漠,冷漠的面具下也许是数倍于常人的重情和脆弱。
无论贾府团圆喜庆的潮水怎样一次次漫过黛玉,她始终如同一只小小的寄居蟹,天然保持一份警觉与清醒。潮水来时埋下头去,潮水退去孤身行走,不会被裹挟同化。曾经的人生经验告诉她,命运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在聚散上不要太有执念。
饶是如此,她也并非真的安于冷清孤独。
黛玉创作《葬花吟》的直接起因,是头天晚上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感到被孤立排斥。明明隔墙听到宝玉和宝钗笑语声动,自己却被晴雯挡在门外:“凭你是谁,二爷吩咐了,一律不许放进来!”
若是家生小姐探春,定会立即摆明身份予以斥责:“好大的口气,凭我是谁?今日我倒要看看你是谁!”
但黛玉不能,她立即想到了自己的身份:“虽说是舅母家同自己家一样,但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
她在花荫下哭泣了许久,黯然归去,悲愤出诗人,她第二天吟出了摧人心肝的《葬花吟》。
整首《葬花吟》里,处处弥漫着孤独的气息。
在暮春的落花纷飞里,她孤独地仰望天空,“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孤独地出门:“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孤独地葬花:“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孤独地回家:“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孤独地睡去:“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孤独地发愿:“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最后孤独地死去:“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孤独,全是孤独。
黛玉葬花,葬的其实是象征性的自己。人生漂泊无法自主,如花瓣随水飘零,她感同身受,不惜被人笑痴,也要手把花锄锦囊收起,将落花葬与泥土之下,给它们一个最后的安身之处。
一边是刻意地与热闹保持疏离,一边是顾影自怜着自己的孤独。这样的黛玉,还真是矛盾。
黛玉的精神世界丰富又封闭,是一座芬芳的玫瑰花坊,只开了一扇窄窄的门,不是人人都肯放进来。就算是灵魂知己宝玉,也不是一上来就全心相托,要猜忌再猜忌。
与宝玉闹了那么久的别扭,直到第三十二回,隔窗听到袭人说自己坏话时,宝玉能据理力争地出面维护,才心定意明,确认了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这一确认不单限于男女之情,而是坐实了人与人之间的真心。有句话说“不维护你的朋友不值得相交”,多少人当面拍胸脯表忠心,信誓旦旦会为你两肋插刀,但遇到你被诋毁,却装聋作哑不置一词。
世情复杂,即使TA心里向着你,不认同别人的话,也未必肯傻里傻气为了你破坏气氛,去与对方争论而得罪人。
黛玉所惊不为别的,正是“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能做到这一点的傻人,真是傻到稀缺珍贵。
于是,从此两心相对,再无罅隙。
而宝钗,要获取黛玉的信任,是在很久以后了。
一开始,不管宝钗怎么向黛玉示好,后者都不买账,还处处作对。湘云因为宝钗的照拂, “天天在家里想着”,想要一个宝钗这样的亲姐姐。但聪明敏感如黛玉,因为“金玉之缘”的说法,认为宝钗不过是想用“糖衣炮弹”拉拢人心,她才不会轻易放下成见。
但是不管绕多远,注定相遇的人一定会相遇。
契机终于来了。
行酒令,黛玉一急说出了“小黄书”里的句子:“良辰美景奈何天”。别人不留意,只有宝钗目光如炬,盯住了黛玉。
她换了个打法,不再像从前那样包容忍让,而是主动出击:“你跪下,我要审你。”也不怕黛玉恼羞成怒,直捣要点,令黛玉方寸大乱,又不惜自曝其短现身说法循循善诱。黛玉心悦诚服地知错就改,并对宝钗心存感激。
很奇怪吧?从前不管宝钗怎么大打温情牌,黛玉都拒绝被感化,认为全是套路,是“心内藏奸”的怀柔之术。而当对方放弃了一贯的大度温和,棋走险招直言不讳,像个教导主任一样唠唠叨叨管她时,她反而乖乖接受了。
活得分辨率高的人,很难为表象所迷惑,看人最能看到本质。聪慧知好歹的黛玉在尴尬羞愧之余,总算get到了宝钗待她的真心。因为长到十五岁,还没有人这么正面教导过她,成长全凭自身悟性。
将心比心,自忖如果易地而处,她绝对不会放过宝钗,但人家却没那样不厚道,而是正色规劝。在不姑息背后,分明携着一颗“妹子我是为你好”的善心。雨夜一番畅谈,她放下骄傲和戒备,袒露自己的脆弱与难处,向宝钗交出了自己那颗七窍玲珑心。
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宝钗,就这样意外地在黛玉心灵打开了一个缺口,天堑变通途,顺顺当当走进了黛玉的心扉。
从此,不止宝钗,黛玉连带着对宝钗的妹妹都爱,对宝钗派来送燕窝的婆子都不忘善待,下雨天不忘赏钱令其打酒喝。反差之大令宝玉跌破眼镜:“是何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的呀?”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红楼梦越往后走,一开始孤高刻薄的黛玉,会一点点变得开朗,一步步温柔博爱,大度慷慨起来,不知何时已对世界换了一副表情相待。
没有人天生喜欢活成一座孤岛,不过是没有遇到生命中的摆渡人。
人群中那些清冷的人,也许正私揣着一颗赤子之心,在执拗等待另一颗真心的到来;而身处寒凉之中,若遇到真心伸出的手,谁又会真正拒绝?不妨就势握住,任TA将自己引渡到温暖的对岸。
村上春树说过:“哪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