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
中国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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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听说我们要拍上海,陈冲一口应允下来。这既是对杂志创刊的支持,更出于对上海的爱。陈冲现在有两个家,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旧金山。她这次回家,除了我们的拍摄,也为了自己执导的新电影。“你见过早上5点钟的上海吗?”陈冲问我们。那是她心里最喜欢的上海时刻,梧桐成荫,街上没什么人,商店都还关着,路边的建筑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陈冲的手机里有许多关于上海的照片,与我们分享,有些是她拍的,有些是她收集的。而我们,拍下了一则 11 分钟的纪录短片,关于陈冲和她爱的上海,与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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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吃的那几个早饭摊早就没了,但金宇澄晓得上海哪里还有这种最老式、最正宗的早饭摊,他讲他会带我去的。”
食色性也,食在第一位,红玫瑰白玫瑰咖啡美酒丝袜旗袍红唇高跟鞋配大饼油条糍饭糕,才是陈冲的正确打开方式。若是时差没倒好,凌晨跳起来要想来一只葱油饼,在瞬息万变的大上海似乎就成了一个考古难题。喜欢读昆德拉的陈冲这几年迷上了金宇澄的《繁花》,老金又恰好是对上海上上下下角角落落哪里有嗲人,哪里有好吃的都门儿清的老法师,一想到要跟着他一起去寻味,陈冲就乐不思蜀。“我觉得《繁花》最厉害的地方是用文学的方式把上海男人的性感展现出来了,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陈冲眼中,
油头粉面、装腔作势是弄不出性感的。
上海男人中有这么一类,他们深谙生活运作的法则,风花雪月不算数,还要搞得定柴米油盐,对日常的方方面面细枝末节都能从容应对,所以性感这个东西和外表没有什么关系,性感就是行为,必须是扎进实际生活的深处,学,是学不来的。
陈冲的性感就是同一回事
。不论是《色·戒》中的易太太,《红玫瑰白玫瑰》中的王娇蕊,还是《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林大夫,她们都只是真实陈冲身上的一个维度。妩媚性感、时髦开放、聪明世故,在陈冲身上以其独特的配方中和,没有任何虚假的自我装扮,她与我们坦然相对,就像生活本来的姿态。姜文是懂经的人,他在《太阳照常升起》里将特写镜头推上她那弹眼落睛的有力小腿上,这便赋予了抽象的激情一副具象的肌肉。这也是为什么李安非得找陈冲,才能压得住整部戏,某种程度上来说,上海的魅力恰恰也是与陈冲的性感所同构的,她们都有着极为落地的感官享受,她们极度进入生活,由此所回馈出的美是具有重量的,这便叫人难以抗拒。
陈冲的老家在平江路 17 弄 10 号,一栋藏在弄堂里的欧式小洋楼,楼下有一个美丽的大院子,陈冲小时候与家人的大部分家庭合影都是在这个花园里拍的。不过,老家原本舒朗的居住空间如今已经被过多的住户和违章搭建破坏,而今,她的父母已搬去了太原路一处新寓所。
陈冲身上这种扎实接地、爽朗随和的性格,与她童年所生活的家庭环境、这片街区,以及文革的时代背景不无关系,
她的少年时代就是上海版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而用她的话来说,能得以在这些不同空间肆意徜徉,其实是特殊的“时代造就”。陈冲当时最喜欢做的事儿是“在垃圾堆里寻宝”——小木桥路上有一座纱厂,陈冲放学后会和伙伴们跑去那儿的垃圾堆里找钩针,回家后再用捡来的钩针钩出各种漂亮的桌布和小包。平江路的街区位置非常有趣,它北接原徐汇法租界边缘,南连小木桥路工厂区和日晖工人新村。陈冲小时候的内部起居空间是典型租界化的环境,加上父母都是知识分子阶层、上海医学界的老前辈,母亲又是中国政府第一批公派去美国的研究生,多少都受到些西方文化的浸染;然而一出平江路,周围的外部生活空间又是另一番天地,这种建筑群落上丰富的交融性,也可以在静安北部租界线以及虹口日公共租界的某些街区找到参照。
陈冲的经历和气质,很好地诠释了上海不止十里洋场或所谓小资情调,它有着丰富的时代向度和厚重的世俗层次。
1970 年代末,已经在上影厂工作了几年的陈冲考进了上海外国语学院,1980 年,她凭借《小花》得到了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就在这时,也许是受到母亲经历的影响,陈冲选择了去美国学习深造,接着便投身于一系列的好莱坞试炼与异国生活的辛苦打拼之中,直到 1988 年国际影坛认识了贝托鲁奇《末代皇帝》中的那个婉容……
当然这一切的起点,都是上海如毛细血管的万千弄堂中的那处家宅
。
在离开上海远赴美国之前,哥哥陈川特意去西伯利亚皮具商店花了 4000 块买了一件貂皮大衣送给她,如今,这件大衣依旧被悉心珍藏在陈冲的衣橱里,做工一流,崭新如初。只要一见到这件貂皮大衣,触摸到它的柔软表面,所有往事就都历历在目。
陈冲现在有两个家,一个是上海的父母家,一个是旧金山自己的家,无论哪一个,她都需要经常性地离开与归来。
年年泡在梅雨季里抱怨没有烘干机的人大抵不会明白,异地的故乡人为何总是对上海这般潮湿难耐的空气有着无限眷恋。我们走在和平饭店门前时,天开始下雨了,我们打开伞,忧愁地说:“黄梅天要来了。”陈冲一个人自如地走在前面:“我其实挺喜欢黄梅天的,多好,等于天天在做面膜。”气候所解救的绝非仅仅是她那因在北京工作而长期缺水的皮肤,
这从上海上空降落的雨珠子、从地面上蒸腾起的水汽,真正充盈的是她海马体中的思乡之情(nostalgia
)
。卡尔维诺曾说:“我始终没能拥有一间完整的图书馆,我的书总是散落各处,每次我人在巴黎想查一本书,那本书在意大利,而每次我在意大利想要查一本书,那本书又在巴黎。我的东西一切都来自记忆,一切都属于活过的经验。”
陈冲这次回国,主要是为了她执导的新片《英格力士》,这部电影改编自王刚同名小说,讲的虽是发生在新疆的故事,但剧中会有几个人物是上海人,有的是知青,有的是热爱那片土地追随而去的人。自导演处女作《天浴》起,陈冲的多元地域性触角便深入到中国西北的各个角落,
她对异域的某种关注也反映了她的激情类型,她热爱一切纯真、有力、富有探索精神的人。
《英格力士》的大部分筹备工作目前在北京进行,最近回到上海,也纯粹是为了多陪陪父母,休息一下,在这个城市随便走走。
“上海是个适合生活的城市,它会让我想到 E·B·White 写的纽约,上海和纽约,某种程度上有相似之处,你在这样的城市里,完全可以选择参与或不参与,可以选择走出去或不走出去,它怎样都很舒服。
”
陈冲喜欢大隐隐于上海的节奏,城市巨大的褶皱将她舒服地包裹,她一方面接受着它表面的高频变化和复杂性,一方面又安全地享受着它所留存着的个人记忆。
曾经的《非典情人》是陈冲对于家乡的一次试水触碰,但拍上海确实要比拍其他地方更难,就像拍纽约或拍巴黎一样,它的形象、传说、想象早已泛滥为媚俗的标签,要把太阳底下无新鲜事的那个对象描绘出来,全然只能依靠创作者与它构建的私密通道。“没有一个真正客观存在的上海。”陈冲作为在这里既土生土长、又带着某种外部视角的老上海人,她依然在不停地感受着这个氤氲缭绕的城市,它的秘密、它的深处、它的变化与挣扎、它的罪与美。
“你见过早上五点钟的上海吗?那其实是我心里最喜欢的上海时刻。
就是现在这个季节,两边的树荫已经连成了隧道,美极了,街上没什么人,商店都还关着,路边的建筑安安静静地在那儿,这一刻的上海,可能就是它灵魂原来的样子。”陈冲在车上的时候,忽然翻出了一张复兴中路被晨曦笼罩的照片。后来我发现,在她的手机相册里,除了许多自己按下的类似瞬间、一些能窥见一丝老宅韵貌的家庭老相片外,还有不少她从不同地方收集而来的上海影像,它们几乎都是关乎上海复杂当下的碰撞,风格迥异的建筑时空相互穿插,不同的生活方式相互融合渐变,陈冲喜欢这样的视角。而清晨日出的林荫大道,对于陈冲来说似乎是一个魔法时刻,是一个内心的隐喻,她试图穿过时代在这座城市上留下的种种痕迹,
在日夜交替的转瞬即逝中留住某种本质,既是关于上海,也是关于自己。
就在这样的正午时分,我们的车正驶过淮海中路黄陂南路的十字斑马线路口,琳琅的橱窗,流转的人群,闪动的电子显示屏,连续不绝地与我们擦身而过。摩登的高楼商场、笃定又无所谓的老后巷、作旧的新空间、正在封锁或拆除的聚集所,连同传奇故事里的影像片段与那些藏在无用角落里的私人回忆地质层,全都压缩成同一幅存有无限褶皱的定格相片。
窗外的空气有些许闷热,两旁的法梧桐此刻已伸展尽了千叶,与这个喜欢黄梅天的上海女人一起,等待着一场暴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