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爸妈很会过日子,家里吃一粒咸盐都要算计。
每年秋收之前,我爸会去赶一次集,除了秋收用的镰刀靴子手套,他还会批一箱咸盐,再买两袋精盐和两袋大粒盐。小粒盐用于日常炖炒,精盐留着过年炒菜待客;大粒盐用来腌咸菜下酱。
东北霜降之前,各家各户要把地里的菜都收回来。豆角子,茄子,黄瓜,洋柿子,辣椒,不管大小老嫩,全一并摘回来,来不及摘的就连秧子拔回来。苦霜之前,菜都要罢园,不然一场秋霜过后,不止菜秧蔫了,经霜的菜也完全没法吃了。
收回家这么多菜,因为没有冰箱,保存不好也会烂掉,我妈就会趁着农忙之前赶紧腌咸菜。
她先把西屋的咸菜缸里里外外的刷干净,倒扣着控干水分,然后把大粒盐拿出来倒进大锅里加水熬化开。等水晾凉的时候,我们会帮着妈妈洗菜。大洗衣盆里倒上水,把豇豆,扁豆角,辣椒,肉椒,黄瓜,黄瓜扭依次洗干净。洗菜的时候顺便分拣,烂了半拉的,品相不佳的,都直接甩出来留着炒菜,只有长相标致的才有资格进咸菜缸。洗好的菜拿到屋外控水,长豇豆扎成一捆捆的挂在晾衣绳上;辣椒黄瓜和扁豆角倒在秸秆串成的帘子上晾干。小缸,青菜和盐水都准备好了,浸泡两天后把压咸菜的石头压到腌倒的青菜上,剩下的工作就交给时间了。后续还可以往咸菜缸里加入芥菜缨子,芥菜疙瘩,萝卜缨子,青红萝卜。还有两年,我妈搞了创新,腌了青洋柿子和瓜地里捡回来的生香瓜。还有几年腌了香菜和芹菜,我家的咸菜缸日渐丰盛,无所不包。
腌好的咸菜要用凉水清洗好几遍,稀释掉多余的盐分,再加入葱蒜糖醋辣油等调料凉拌就可以吃,尤其早晚咸菜就白粥是极好的。吃不完的咸菜疙瘩和萝卜,可以切丝晾干,晾干的咸菜丝可以存放好几年。想吃的时候抓一把用水泡开,然后放调料倒油隔水蒸熟,蒸好的咸菜条褐黄油量,就米饭比炒菜还下饭。
每年冬天,我家的咸菜都吃不完,开春的时候二大爷会拿个大盆到我家捞咸菜,我妈就挽起袖子把手伸到结了冰茬的咸菜缸里,给他捞一大盆。二大爷总会说家里的儿子媳妇都爱吃咸菜,其实也都是冬季漫长,舍不得买菜,不吃咸菜又能吃什么呢?等到二大爷来端三四回咸菜,我家咸菜缸空了。
不吃咸菜,咸菜缸是要刷出来留着第二年再用的,淘出来的盐水也不能浪费,都是一瓢瓢掺到饮牛的水桶里给牛喝了。我家养牛是为了种地,长久的蓄养,牛已经成为了家庭的一份子,吃喝上也比较人性化,比如夏天喝凉水,冬天喝热水,夏天凉水活生苞米料,冬天要用开水烫熟苞米料。我爸妈总会因为苞米料吵架,我爸总嫌弃家里的鸡鸭鹅多吃了牛的苞米料,在他眼里,那些小家畜只吃一些米糠就可以了,苞米是牛的专供,给鸡鸭鹅吃就是浪费。但是在给牛吃盐这件事上,我爸妈倒是出奇的统一,他们都觉得给牛吃些盐会长力气,因为人也要吃盐才能长力气。况且他们节约惯了,这些盐水是绝不能白白倒掉的。
除了这些普通的咸菜,我妈还腌过稍微淡一些的蒜茄子,紫苏叶,宝塔菜。每年秋天,除了这些生的咸菜,我家还会烀一锅土豆咸菜。
土豆咸菜的做法很简单,但是准备工作从头一年的秋天就开始了,先去地瓜地里打一袋子地瓜梗,除去叶子,把地瓜梗放开水锅里烫熟,摆到太阳下晾干。晾干的地瓜梗像一根根生了锈的细铁丝。趁着八分干的时候把地瓜梗揉成一个个小团,等到第二年秋天烀咸菜的时候备用。土豆咸菜里另一个主角就是土豆,新起的土豆挑出直径三厘米以下的土豆崽子洗干净,皮也不用咔哧,直接热锅热油添汤下地瓜梗和土豆,为了好吃,我妈会下血本往锅里多加两勺荤油,盖房子那年还加了两大块肥猪肉。烀完一天一夜,肥肉都化进了汤里,只有几个瘦肉丁挂在地瓜梗上,我和姐姐会趁着老妈不在家,偷偷揭开锅盖偷吃瘦肉,每次战战兢兢,却从来没被发现过。估计放了多少肉老妈心里也是有数的,但是她没心思去管,再说那时候有几个孩子不馋肉呢?土豆咸菜要在锅里烀上两三天,直靠的土豆水分尽失,抽吧得像八十岁老头子一样满是褶子,这时候土豆吸饱了汤汁的滋味,咬一口艮盈盈的,反倒比肉都好吃了。一大锅土豆咸菜,到最后缩水只剩下半锅,我妈会单独盛出两大碗,一碗送给西头的二大爷家,一碗送给后屋的三哥家。至于四大爷家,估计是不屑于吃咸菜的,所以我们就不去自讨没趣了。剩下的土豆咸菜单独装进小坛子里,坛口盖好,随吃随叨,一碗土豆咸菜放到饭锅边热好,也可以作为一道主菜,撑起农家冬天的饭桌。
能上席面的,除了土豆咸菜还有咸蛋。我家有一个腌蛋的专用坛子,里面的咸蛋从来没有断过,往往是吃了几十个再腌进去几十个,每一批放进去的蛋都做了记号,比如第一次的拿锅底灰抹在蛋的小头上,下次就抹在大头上,再以后就抹在中间,鸭蛋吃完还有鹅蛋。有时候腌得太多来不及吃,底下的时间太长,咸蛋到最后腌的蛋清又苦又硬,完全失了咸蛋的风味。
小时候,吃蛋就是奢侈,腌好的蛋除非来客人,日常是舍不得煮给我们吃的。来客人的时候煮上五六个咸蛋,切两半,摆在盘子里,像一朵花,蛋清弹嫩,蛋黄流油,让人忍不住流口水。不讲究的客人只把蛋黄吃掉,剩下蛋清扔到盘子里,我们收起来,改天喝粥的时候拌到白粥里,放佛白粥也有了风味。要是剩下几个完整的咸蛋,我爸总会把蛋黄让给我们。有时候家里没菜,我妈会煮四个咸蛋,空头朝下,啪啪的把咸蛋立在四个桌脚,家里人一人一个。我们不幸抠到了臭蛋,我爸妈总会换过去,边吃别说臭蛋才香,他们就喜欢吃臭蛋。如果都是好蛋,我爸妈也会把蛋黄挑出来给我和姐姐,多一个咸蛋黄,就是他们能给孩子最好的疼爱和福利了。
过年的时候,终于可以管够的吃肉了,各种饺子,扣肉,肘子,猪蹄轮番轰炸,吃到后来肉菜一上桌,就没来由的觉得腻歪。有一年,亲戚们聚到姥姥家过年,整整一个礼拜,顿顿都是大油大荤,到后来孩子们一到饭点就往外跑,大人拉也拉不住,最后大舅母给不爱吃饭的孩子们拌一盆凉菜,里面有黄瓜,银耳,香菜,那一顿,十几个孩子围着一盆凉菜,把碗里的饭吃了个底朝天。接下来的几顿,大舅母变着花样的给我们拌凉菜,松花蛋啊,拌桔梗啊,海带丝啊,芹菜花生啊,老醋菠菜啊,大拉皮啊,各色凉菜吃了一轮,到最后连咸蒜都上桌了,孩子们也是约好了一样,上凉菜就吃饭,上肉菜就逃跑。
过了新年到开春,伙食就没那么好了,好在田里的野菜也伸腰了,柳蒿芽,大脑瓜,曲麻菜也能拿来拌凉菜了。开春后,村里会来卖菜的,有时候我妈会买两个嘎达白和黄瓜拌凉菜,不爱切丝就切片切块用咸盐沙倒了当咸菜吃。
我五六岁的时候,爸妈上地干活了,我想帮家里干活,把嘎达白和黄瓜拿到屋里,把菜板子端到炕上学着老妈的模样做咸菜,结果我力气太小,黄瓜拍不碎,手头上也没准星,切的黄瓜都是一段一段的,圆白菜叶也切的不均匀,有的叶子还是整个的,我把这些菜一股脑的收进盆里,倒上半袋子咸盐用手揉搓,希望用盐把水沙出来,结果到我爸妈手工回家,我还在跟黄瓜段和圆白菜叶奋战,没做好咸菜,反而帮了倒忙。那次我爸妈居然没打我,我妈把炕上的菜收收,改改刀,又拌了点葱蒜进去,到最后,那盆咸菜也将就吃了,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咸,偶尔还能吃到整颗的咸盐粒。
这几年,村里家家户户都买了冰箱,鸡鸭鱼肉也不再是过年时才能吃到的奢侈品。咸菜正日益退出人们的饭桌,大大小小的咸菜缸都空闲着,压缸石也扔到了墙角。年轻人都不腌咸菜了,就剩下我爸妈这样的老人,每年还腌一小坛。做法也比以前精致了,先用锅里熬上糖,盐,酱油汤,有时还要加上花椒大料。青菜也不再是整根入坛,而是提前切段切丝,用盐沙出生水。浸泡一个礼拜就开坛吃,腌久了怕太咸不好吃。我和姐姐偶尔还会念叨妈妈烀的土豆咸菜,可是山高路远,妈妈烀了一锅又一锅,放到坛子里没人吃,最后发霉长毛只能倒掉。
支撑着全家度过了漫长寒冬的咸菜,真的是再也没人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