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故事 | 官“二代”

1.

女人自打怀上嘉晨后就密切关注肚子里的动向，在子宫还没有发生形变的时候就撂下工作，每天除了做些例如收拾桌子整理衣服之类简单的家务活之外，基本就是用双手托着还平坦的肚子，在楼后的小花园里轻飘飘地走来走去，像极了清朝的宫女，只不过没有那么僵硬罢了。渐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女人索性家务活也不做了，家里家外都交给男人做。每当男人忍不住埋怨时，女人就那句：“我不嫌你没出息，跟了你，还给你传宗接代，你还有啥可抱怨的。”这时男人就像刚冒出头的地鼠被一锤又砸进去一般无话可说。

女人做梦都想家里出一个做官的人，原因呢，无非就是有钱有势，显优越啊。小时候一次她到村长家看到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上面放的什么内容她忘了，不过她看到里面开来一辆车，刚停稳就下来一个人快步走到后面打开车门，车里慢慢走出一位穿着皮衣油头粉面的男人，男人下车后右手探进车里，牵出一位衣着光鲜亮丽的女人。她一问才知道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是个某某官。咋样能做官呢，她问。“好好学习呀，村长盘腿坐在床上，笑着照铜水烟壶吸了一口。”已经到了注重打扮年纪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捉襟见肘。

从此这个村就出了个出了名的学习狂人，在学校里很用功，回到家里麻利的做完父母亲交代的家务，借着鼠妇般大小的煤油光写作业，一直学习到深夜母亲或者父亲起夜呵斥才慢慢挪上床。早上天还没亮就早早起来喂猪喂鸡，没空学习，就温习背课文。说来也好笑，她从来也不像别人赶鸡吃食那样，她给鸡做食、倒食的时候嘴一直没闲着，不断低声咕哝着课文。她把鸡食倒进盆子里后就念着课文“招呼”鸡儿们过来吃，这时候就充分体现了弱肉强食的道理，强壮的鸡扑腾着翅膀总把瘦弱一点的踩在脚下。她看到了，低声背课文的声音一下拔高，同时快步跨过去一脚踹下那几只耀武扬威的鸡，背课文的嘴一直没停下来，吓坏了睡眼惺忪跑出来尿尿的弟弟。

她背的课文，已经熟练到不想就能脱口而出了。她的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就在她一天天实现自己的做官梦时，一个坏消息却击碎了这个尚未成形的梦：弟弟长大了，该念书了，而她作为姐姐，作为女人在知道自己家庭情况时理应辍学在家供弟弟上学。她气愤。她想反抗，可是当她听到父亲母亲烦躁的责骂声并且看到和自己一同上学的好姐妹都辍学回了家时，她就沉默了。她每天都在外干农活时看看太阳，耀眼的沉默。谁做不是做，自己弟弟做了不也好吗，一样能沾光的。她这样想。

2.

弟弟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好好学习，贪玩，逃课，就像其他家里的男孩子一样，尽管她无数次的向弟弟描述了好好学习做了官以后的各种诱人的好处，还替弟弟写作业为了让弟弟在班里被老师表扬，好让他喜欢上那种感觉而开始好好学习。不过那个连鼻涕都擦不干净的弟弟并不理解姐姐的良苦用心，某某家院子里树上的果实和哪个玩伴家做的喷香的腊汁肉好像永远比老师的表扬更诱人。渐渐长大后明事理的她并不奢望能嫁一个做官的人，不过，她决心一定要培养一个做官的人。这时候，有钱有势显优越好像已经不再成为她做官的理由，而是慢慢变成了一种执念，一种条件反射。肚子里的生命，就成了她的全部希望。

家务活虽然不做了，不过女人的手可没闲着，一天到晚摆弄着家具厂要来的十几块废木块，翻来覆去看够了，就拿出一把刻刀刻起来。女人小时候和村里陶木匠的儿子挺玩得来。木匠的儿子天资聪慧，年纪不大便学得父亲一手的绝活，不仅能做桌椅板凳，还能拿刀刻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来，比如木枪木龙木猫什么的，挺带些灵气。

一天，女人到木匠家拿嘱咐过要做的椅子，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朵木花，刻得细致，有纹理，还用颜料涂成了鲜红的颜色，非常好看。木匠的儿子叼着一根烟走了过来，笑着说：“前一阵子我和我爹去城里，看到大街上好些个人抱着这种花卖呢，一问呢这叫玫瑰花，回来的时候就买了一支，照着这个模子就刻了一个，好看不？”

“好看。”她爱不释手。“好看就送给你喀。”木匠的儿子眯起眼睛。

“你咋刻的，教一下我嘛？”她想了想凑过去。“成，反正天气暖回来还得一阵子，你不是太忙吧，我闲些去找你。”“成。”她很高兴。

木匠的儿子拿过做好的椅子，顺便拿了一双针织手套给她：“外头还冷呢，冻手。”

她戴着手套一只胳膊夹着椅子一只手轻轻握着木玫瑰一路唱着回家了……

现在，女人回想起当年跟着小木匠学刻小玩意儿时就不由得笑出声来。农忙的时候地里忙，她就把小木匠喊来。他家不种地，她就教他怎么侍弄庄稼，然后自己拿着把刀，田头一蹲就认真练习着刻了起来。偶尔抬起头，看他笨手笨脚地在那里挥汗如雨。

逢年过节的时候，她就把刻好的小玩意儿拿到集市上卖，然后跑去给弟弟买几本书，或者几支铅笔，几本作业本什么的，回家时，还不忘给自己添一个新发卡，别上挺漂亮。一回到家把买给弟弟的东西当做新年礼物一股脑儿塞给弟弟……挺着大肚子实在不方便，她刻得很慢，好几天下来也就是一个迷你的“将军头盔”、一个“陀螺”、一个“秤砣”。夏天热，她满头大汗，但只要一摸摸鼓囊囊的肚子，就感觉吃了一块清凉的西瓜，解热，为了嘉晨，爱吃西瓜的她硬是忍住一块也没吃，渴了热了就喝杯温水，她数次想，等生下了嘉晨，一定要吃个够！

终于有一天，她刚把一块木块切成几片不薄不厚的木片，肚子就来劲了，她感到嘉晨正用那刚发育完全的小手小脚使劲打她的肚子，她疼得一下叫出声来。好在丈夫在家，听到声响就手忙脚乱地冲进来，却看到妻子手里拿着把刀。“你要干什么，别乱来！”丈夫满脸的肉都在抖动，瞪大眼睛吃惊又气愤地喊道。她扔下刀艰难地说：“医院。”

她抱着怀里熟睡的嘉晨，笑容嵌在脸上，无以言表的喜悦。她还没忘自己要做的东西，生嘉晨前就做到现在，还差一个“竹简书”、一位“财神爷”、一鼎“双龙衔钟”、一个“龙印”、一个“食盒”、一个“串铃”、一个“伊尹镬”、一个“墨斗”、一个“酒杯”。现在丈夫也终于明白了她要做什么，现在都啥时代了还瞎费神，疯了是。

3.

在女人的悉心照料下，嘉晨很快就到一周岁了。这天，她给嘉晨洗了澡，穿了新衣服，在客厅里拼了两张借来的八仙桌，擦得明亮。桌面上沿弧形摆上自己亲手做的“十二件套”，几个叫来的亲戚直摇头，就是图个乐呵，怎么还较真呢。一会儿，嘉晨姑妈抱着嘉晨过来了，噘嘴顶着嘉晨的额头慈爱地说：“你们瞧，娃儿天庭鼓满，官气就在里头聚着，当官的料嘛！”女人满面笑容接过嘉晨，轻轻把嘉晨放在“十二件套”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脸颊，然后就招呼亲友们散开。

嘉晨看到妈妈离开，小嘴一撇嗯哼嗯哼地准备哭，女人双手支着膝盖站在不远处，急忙招着手轻声哄道：“晨晨乖，你看那些是啥，真好玩呀，你看，看看看”，说着就急不可耐地指着那“十二件套”，嘉晨“嗯”了一声，不哭了，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妈妈，一副“想明白妈妈在说什么”的表情。女人向前跨了一小步,挺夸张的指着那个“龙印”，看呀多好玩呀，快看快看。女人慢慢挤开嗓门，扬着一张因压抑而梗红的脸，拢到耳后的头发滑到了眼前也没在意。嘉晨顺着女人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抓起“龙印”，“嗯▬▬”，嘉晨拖一声长长的“嗯”，一副“明白了妈妈说了什么”的表情，将“龙印”递向那个豁然眉开眼笑的女人。

 4.

嘉晨想成为一名画家。当女人从老师办公室走出来，走出学校，一阵风扑面而来，女人感觉吹走了自己的心。她满心以为班主任叫她去一定是当她面表扬嘉晨的，等她去了，确实是表扬了嘉晨，可后面的一番话才让她感觉似是经历了冰火两重天。

“你儿子很棒，凭自己能力考上重点高中，我还发现他特别喜欢画画，经常看到他拿着画板坐在操场台阶上速写，以前倒没什么影响，但现在是高中，还是重点，这样会影响学习，我和他交流过，他说希望转去艺术班。但是我觉得陆嘉晨是块学习的料子，不想误了他，所以叫您来希望开导一下他。”班主任的话一路鬼魂似的缠着她回家。

半路上，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吸一口冷气，浑身一哆嗦，停下电动车准备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家。她感觉浑身没有力气，脱水了一般，却又不知道哪儿有股劲使劲想把她往家里推，怎么也挣脱不掉，她紧咬住后槽牙握紧拳头，胡乱在空气中奋力挥舞了几下，感觉血液慢慢升到了脑袋里。她像一团火一样打的回到了家。在衣柜里翻出一把钥匙就跑进嘉晨房间打开了那个她一直想打开却没有打开的柜子。

果然，一个画板，一盒绘画铅笔，再往里还有大本画册，里面还夹着几张嘉晨画的画。嘉晨一直那么听话，学习那么好。她哆嗦着一件件扯出来，画板踩成两半，画好的画撕个粉碎，画笔拿出来也一根根折断，嘴里哆嗦地说着：“让你画，你画，画你倒是！”她不顾一切卖力折断着铅笔，连铅笔堆里的美工刀也没察觉，折断外层塑料套的时候，锋利的刀口也狠狠划过她的手掌，瞬间渗出血来。“造了谁的孽这是！”她带着颤抖的哭腔一下瘫在床边，放声哭了起来。

母亲的愿望嘉晨是知道的，从小就耳提面命，做官是怎么样啊，母亲告诉他，可以每天免受风吹日晒，坐在宽敞舒适的办公室看看文件，事情都有属下做。

“能看《龙珠》吗？”

“动画片想咋看就咋看，没人管。”

嘉晨以前小，现在算是想明白了。没有喜欢上画画之前他并没有很在意母亲的话，而当他生活中出现了一件让他喜欢并坚持很久的事后，他才明白母亲的话对于他来说有多么重要。那天当他回家看到母亲有气无力地摊在床边低声抽泣时，他是无比震惊的。他很难想象，这是以前那个一向强悍能迎着大风骑着自行车载他上学的人吗？一贯女强人的形象粉碎在那时歪着头软弱无力的样子下。他不敢想。母亲给他带来了生活，画画让他爱上了生活。所以当母亲哑着嗓子问他还画不画了时，他实在想不出他要说什么。

这件事情之后，女人算是彻底绝了望，偶尔想起嘉晨小时候抓周这事，也是长吁短叹，是不是每年给祖宗烧纸钱烧少了，哎不对，这是两码子事，现在不兴迷信。现在饭桌上再也没了以前融洽的氛围，吃完各做各的。女人现在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根子里就没这个命，还强求什么。日子还得继续。

戏剧性的事情只会发生在影视剧里，所以女人活了快四十也没碰到过今天这样戏剧性的事。吃完晚饭，像平时一样，嘉晨回卧室学习，她刷碗。一会儿，嘉晨过来了，这么久头一次主动说话：“你看这个。”她回过头，怔了怔。

嘉晨对这朵木玫瑰充满了兴趣和好奇心，在嘉晨的追问下，她只说了自己小时候跟别人学着刻的玩的，责怪嘉晨忘了曾经给他做的“十二件套”，她故意省略了小木匠那一段。对于嘉晨能主动和她说话，她感到挺欣慰。

事情是这样的：嘉晨在翻小屋里箱子时，无意间翻出了这朵木玫瑰，颜色是暗红的，只是有些地方脱了皮，多了些古朴气息。嘉晨爱画画，就照着这个木玫瑰画了一幅，拿给他的同桌看，一个也喜欢画画的女生，那个女生觉得画得特别漂亮，就要回了家。第二天一大早女生刚来到座位就迫不及待地问他能不能让她把那朵木玫瑰拿回家，因为她说她父亲从事那方面工作，平时业余也会刻些小玩意儿，所以对嘉晨家的那朵木玫瑰很有兴趣，希望拿去看一看。过了周末那个女生把那朵木玫瑰还给了嘉晨，还告诉他，她父亲以前也刻过木玫瑰，只不过后来送了别人，嘉晨的这朵和当时她父亲刻的很像。“你同桌叫啥名啊？”女人问。“陶画。”

高一第二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嘉晨告诉她一个坏消息，陶画家出事了，她父亲在工作完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双腿骨折，卧床在家。家里就她父女二人，这样一来她家里就没了生活来源，班里还组织给她家捐款呢。女人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从嘉晨班主任那里要来了陶画家的地址，趁着嘉晨上学，探望了陶画的父亲。果然她猜得没错，他就是是曾经那个小木匠。

陶画的父亲对女人的突然到访并没有多吃惊。聊天中也并没有提到以前的事，而是对子女的殷切关怀。对于他，女人是有愧疚的。因此她决定放下手中的工作，抽时间照顾他一阵子。几天后，她见到了放假提前回家的陶画。

嘉晨十八岁了，女人左思右想，还是用行动表示尊重嘉晨的意愿。她买了一套高级绘画工具，因为了解到画笔在市面上多是劣质的，她走了好几家店才买到那个牌子的画笔。嘉晨默默接过了礼物，觉得有些烫手。女人心里充满了无以言表的轻松与愉悦，母子之间又恢复了久违的欢声笑语。

几天后的晚上，女人去嘉晨房间，送水果给写作业的嘉晨，进门就看到墙上贴着一幅木玫瑰图，和嘉晨以前画的有点不像。灯光下是揉着太阳穴刚从题海游出来的嘉晨，桌边的音乐播放器正放着一首歌：“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晚上女人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给周岁的嘉晨抓周的场景，梦里她对嘉晨说你不喜欢哪个给我，剩下的都是你的。嘉晨抓起“龙印”说。

嗯，这个不要。

编辑：辛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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