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这个世界的地缘基本形式来说,无非是两大类型:大陆和海洋。前者无论在经济上还是政治上,都严重依赖土地本身的产出(如农产品,各种自然资源);后者的繁荣则依靠贸易所带来的利差。当然,一切都只是相对的。一个被定义为大陆属性的国家,也会希望有机会补足自己在海洋上的短板;一个严重依赖海洋贸易的政权,如果有直接控制商品产地的机会,也同样不会放过。
从更高的层面来看,在印度文明影响力退却以后,代表印度洋势力的阿拉伯商人,以及代表太平洋势力的中国移民,将是竞争南洋地缘舞台主导权的两大势力。在穆斯林已经在苏门答腊岛北部,成功取得地缘政治突破的情况下(巴塞苏丹国),以复兴三佛齐为名的中国人,看起来是很有机会在位置更好的南部地区扳回一局。毕竟人口是中国的一大优势,而阿拉伯人并没有大规模迁入马来地区的基础。
不过正如刚才所说的那样,实际情况总是更为复杂的。愿意渡海南迁的中国人,本身就是这个族群中最适应海洋的人。因此在三佛齐的旧地,两股渡海谋生的华人力量,在取向上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分化。控制旧港的陈祖义部,更青睐三佛齐立国的原始优势。这名后来被中国认定为“海盗”的华人社团领导者,招募了一支人数过万、战舰过百的舰队,通过控制来往于马六甲海峡、爪哇岛的航路以获利;相比之下,以占碑立足的梁道明部,走的更像是传统的以人口、农业为基础的立国之路。有记录表明,仅仅十年时间就有数万来自广东沿海的民众举家来投。
中国人几乎是世界上最不愿意主动迁徙的民族。历史上为了充实新征服的边缘地区,往往需要动用国家强制力才能够做到。能够吸引深深依恋土地的中国人,短时间内如此大规模迁徙至南洋,除了中国南部沿海地区长久以来与海上丝绸之路的对接,以及本属热带气候环境所缩减的心理障碍(离开故土)。显然还有苏门答腊那些尚未得到开发的土地的功劳。
如果说中国势力的渗透,核心目的和手段在于“居”的话,那么阿拉伯人则是“商”了。从他们在陆地上扩张影响力的经验来看,“伊斯兰教”的传播才是地缘渗透的利器。将因政治征服而引发的宗教传播形容为“硬传教”的话,依靠商业影响力进行传播的方式,就属于“软传教”了。南洋的伊斯兰化,就是典型的“软传教”。在具体的传播过程中,一般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用商业利益及看起来更“文明”的生活方式,吸引贸易合作地区的上层人士加入;二是向下传播;三是以伊斯兰教法立国。
就第一阶段来说,身份认同所能减少的贸易信用成本,我们在前面已经多次解读过了。比较要关注的是后一点。所谓“文明”其实并不仅仅是通过那些高大建筑、技术成就来体现的,更多是通过一个群体的日常生活行为而表现出来的。虽然在进入工业时代后,伊斯兰世界因一些保守的做法,生活方式看起来已经不那么“潮流”了,但在中世纪却并非如此。尤其在与甚至不提倡洗澡的中世纪做对比天主教世界的情况下。
对于一直接受外来文明影响的马来族群来说,南洋诸岛聚居的穆斯林社区及华人社区,在生活起居细节上都体现出了一定的吸引力。二者相比的话,伊斯兰教义那些对生活细致入微的约束性规定,尤其将卫生要求赋予宗教意义的做法,又使得整个穆斯林群体的行为方式看起来要更有仪式感,进而产生更大的吸引力(穆斯林需要每日需礼拜五次,并于事前做身体清洁工作)
千万不要小看了“仪式感”所产生的吸引力。对于任何意识形态的传播来说,能够让受众明确感受到身份认同、提升的仪式非常重要。比如加入某一宗教组织或者党派时,以洗礼、宣誓等手段,就是比较常见的“仪式”帮助完成身份转变的方式。通过仪式,可以使受众在心理上开始融入自己的新身份,以及和过去划清界线。
在一些邪教传播、传销活动中,从心理上绑架受众的极端性“仪式”,更是花样百出。比如最近网络上热传的所谓“尼姑结婚”视频,实则是一个名为“五行币”的非法传销组织所搞的活动。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另类的现象,是因为这个非法组织要求骨干,无论男女都得剃光头(重点在于女性)。对于一个受蛊惑的女性来说,当她的满头青丝被组织中的其他成员剃去时,也就意味着从心理上跨入了一个很难挣脱的陷阱。
回到伊斯兰教“软传教”的话题上来。被传播地区的上层人士接受伊斯兰教后,传教者第二步会做的,就是帮助这些上层人士向治下的民众传播教义了。不过需要注意的事,这种传播并不一定代表彻底的“伊斯兰化”,还会或多或少的保留以前的信仰痕迹。这一点,在今天的马来地区依然可以感受到。比如很多人通过早期香港电影所了解到的,流行于南洋的“降头术”,就是原始宗教的遗存。
仅仅作为一种信仰存在宗教场所中,并不符合伊斯兰的原始教义。将教法融于整个政治、法律系统,实现政教合一,才是先知穆罕默德创教的本意。依《古兰经》指导而建立的教法实施体系,又被称之为“沙里亚法”。在这一体系之下,精研教义的阿訇,同时又会兼有法官的职责。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可以依靠一个体系,完成了意识形态和法律管理的统一。如果说在丛林法则盛行的时代,一定程度的集权能够有利于个体的竞争力。那么 “沙里亚法”的确能够帮助一个族群做到这一点。这也是为什么,组织松散且处在文明边缘的阿拉伯人,在得到伊斯兰教助力后能够迅速崛起的原因所在。
当然,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所有先进性都是比较当时的竞争对手而言的。时至今日,无论是“沙里亚法”还是东西方的其它文明的类似做法,在工业时代都已经不适用了。比如在工业时代,人类可以依靠对能源的运用,极大降低自身的体力付出,男性在体力上的天然优势,对于经济发展的影响力大大降低。换句话说,女性在现代社会所能发挥的经济影响力,将远甚于古代。在这种情况下,再将女性依教法束缚在家庭和头巾之下,对自身的竞争力影响将是致命的。
另一个可供借鉴的对比,是中国与日本在关于解决女性工作问题上,迥然不同的做法,以及所导致的深远影响。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中国,老龄化问题其实并没有邻国日本那么悲观,即使未来发展到日本的经济程度和人均寿命阶段。能做到这点,与当年中国社会的革命性转型有着直接关系。尽管当时的做法,整体上有些矫枉过正(在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上),但最起码在这点上,积极作用是不可否认的。
好了,现在我们明白。不管伊斯兰教的教义,以及沙里亚法在今天是否有重新适应环境的需要,但对于当时的马来社会的整合来说,却是有着正向作用的。在14世纪末,阿拉伯商人在南洋很多港口城市,其实已经做到了第一步,即吸引部分马来本土的上层人才接受信仰。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在强大的满者伯夷眼皮底下进入第二阶段,直至进入第三阶段:复制出更多的“巴塞苏丹国”。
三佛齐被满者伯夷攻灭所引发的动荡,在战略上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不过人口占优的中国人,已经及时填补了苏门答腊东南部的政治空间。如果试图抓住机会的阿拉伯商团还希望有所作为的话,需要另寻机会。在政治上衰弱的“三佛齐”将是一个很好的政治资源。这个纵横南洋数百年的强大海上帝国,留下的地缘政治遗产不会那么快消失。
自称“三佛齐国王”的中国人们,已经看到了三佛齐地缘政治遗产的价值所在。至于阿拉伯人的做法,则是在三佛齐王室中寻找一个愿意皈依伊斯兰教的合作人,并依靠其在马来人中的影响力构筑政治版图。不过仅仅做到这点还是不够的,毕竟三佛齐旧地的政治空间已经被中国人填充。在中国移民源源不断的输入,以及不明了中国新王朝态度的情况下,与这些中国人展开竞争并非明智之举。阿拉伯商团和他们的合作者,需要另外寻找一片土地,完成政治目标。
这片用来复制“巴塞苏丹国”模式的土地,应当符合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应该在原三佛齐的势力范围内的马来地区,如此才有地缘遗产可说;二是在重要航路之上,这样才符合阿拉伯商人的利益。如果有这样一片合适的土地建港、建国,那么阿拉伯商人就可以将商船源源不断的引入这个新“伊斯兰/三佛齐”城邦停泊,并使之成为南洋海上贸易中心。反过来,有了贸易垄断所带来的巨大收益,这个新国家也将为阿拉伯人的利益提供有力保护。
那么有没有这样一块土地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马来半岛之南,与马六甲海峡相接那条海岸线,将是最合适的选择。这条海岸线今为马来西亚、新加坡两国所有,其中位于海峡入口的新加坡,位置看起来尤为重要。至于最终的选择是哪里,又面临什么样的地缘政治挑战,我们下一节再接着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