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并不确定“秘密保卫队”这个组织持续了多久。我在多佛照顾露丝那段期间,说起这件事时,露丝坚持那不过是两、三个礼拜的事,这种说法完全错误。露丝大概不好意思承认,所以前后发生的时间在她记忆里缩水了。
我猜大约持续了九个月的时间,甚至一年那么长,大约是我们七岁到八岁之间。我不知道这个秘密保卫队是不是露丝自己一手创立,不过,她肯定是保卫队带头的人。保卫队共有六至十人,人数会随着露丝允许新成员加入或者开除旧成员而变动。
保卫队员一致认为洁若汀小姐是海尔森全校最好的监护人,因此制作了各式礼物送给她,我现在能想到的是一张黏了压花的纸卡。不过,保卫队存在的主要原因,当然就是为了保护洁若汀小姐。
我加入保卫队时,露丝和其他伙伴老早已经知道有个绑架洁若汀小姐的阴谋。不过,一直未能确定背后的主事者。有时怀疑是中学部的几个男生,有时则以为是和我们同年的男生。
还有一个我们不怎么喜欢的监护人,叫做艾玲小姐,有一阵子我们都认为她是背后主脑。我们不知道绑架事件可能发生的时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绑架地点就在树林。
这片树林位于海尔森主屋后方隆起的山丘顶端。从山下真的能够看到的也只是树林幽暗的边缘地带,不过我肯定不是同龄的小孩当中唯一一个日日夜夜注意树林的人。
天气不好的时候,这片树林就像投下了一片阴影,笼罩全海尔森校园;只要回过头或靠近窗户,就会看到远方阴森森的树林。最安全的地方是主屋前侧,从那里任一扇窗户看出去,都不会看见树林。不过,就算眼睛看不见,心里也无法解脱。
关于这座树林,流传着各式各样恐怖的故事。在我们还未到海尔森就读时,曾经有个男孩和朋友发生严重的口角,于是跑出了校园,两天后,找到了他的尸体,尸体被绑在树上,双手双脚已经遭到切除。
另外则是关于一个女孩的鬼魂在树林间游荡的传说。这个女孩过去也是海尔森的学生,直到有一天,她爬越栅栏,不过想看看外界什么模样。那个时代距离我们十分遥远,当时的监护人远比现在严格,甚至可以说是残酷,所以当女孩想要回到校园,却不被允许。
女孩在栅栏外徘徊不去,恳求校方让她回校,但是没有人同意。最后,女孩离开了,走到了树林某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死了。但是,她的鬼魂却一直在树林四处游荡,遥望着校园,期盼能够回校。
监护人向来坚持这些故事全是胡说八道,但是年长的学生告诉我们,这些故事是他们小时候监护人亲口告诉他们的,还说我们很快就会像他们一样,从监护人口中听到这些恐怖的真相。
每当宿舍漆黑一片,所有人准备入睡之前,这座树林就会在我们的想像世界里变得非常活跃,好像听见了风儿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不说也就罢了,说出来只会更糟。
我记得有天晚上,我们对玛芝非常生气,因为她白天做了让我们非常丢脸的事,我们决定好好惩罚她,将她拉出床铺,把脸贴在窗户上,命令她抬头看着树林。
起初,她紧闭着眼睛,我们于是强扭她的手臂,硬是掀开她的眼皮,逼她看着远处月光横照的夜空下树林的轮廓,她这一看,保证吓得她整夜哭个不停。
我并不是说我们那个年纪成天都为了树林担心受怕。我自己就可以好几个星期想都不想这件事,有时候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甚至想说:“我们干嘛相信那种鬼话?”
不过,只要有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可能是有人又提起那些故事,或是书本里出现恐怖的章节,甚至是一段偶尔的谈话,让人联想到树林,便又重新回到那个阴影下。当初,我们假设树林是洁若汀小姐绑架事件的核心,这样的假设可说一点儿也不意外。
仔细一想,我不记得我们当时采取了任何实际措施,以保护洁若汀小姐;我们的一切行动,不外就是搜集更多有关阴谋的证据。基于某种理由,我们相信这样便足以防止任何立即的危险发生。
我们所搜集到的多数“证据”,都是来自目击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所采取的实际行动。好比说,有天早上,我们从二楼教室看到艾玲小姐和罗杰先生在下面庭院对洁若汀小姐说话。
过了一会儿,洁若汀小姐向他们道别后走向橘园,我们在楼上继续观察这两个人,却发现他们一边把头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一边盯着洁若汀小姐远去的身影。
“罗杰先生啊,”当下露丝摇着头,叹了口气说。“谁猜得到原来他也参了一脚?”
我们用这个方式列出了一张参与阴谋人员的清单,不管是监护人,还是学生,全是我们立誓要对付的敌人。不过我想从头到尾,大概每个人隐约都觉得这些空想背后的基础薄弱,因为我们总是避免对质。
我们只需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就足以决定某个学生是否参与了背后的策划,但是我们总是找得到理由,暂不当面质问这名学生,因为一切都得等到“我们掌握所有证据”再说。同样地,我们一致认为,不能让洁若汀小姐知道我们的发现,以免她陷入惊慌,这样对谁都不好。
随着年龄增长,我们自然对这个活动失去兴趣,若说光靠露丝一个人就可以让秘密保卫队持续下去,这种说法未免过于简单。当然,可以肯定的是,保卫队对于露丝而言相当重要。
她比我们其他人更早知道这个阴谋,这点带给了她极大的权力;她暗示所谓真正的证据,早在我们这些人加入以前就已经存在,而且,“她手中握有某些证据,未来才会向我们透露”,凭着这句话,她就可以为任何一个代表团体所做的决定找到合理的理由。
例如,当她决定要开除某个人,却发觉有人意见不同,便会拐弯抹角地提到她“以前”所知道的事情。毫无疑问,露丝一心渴望整个组织能继续下去。而且,事实上,我们几个在她身边的人,个个也努力保住这份幻想,使其延续下去。后来发生了不愉快的西洋棋事件,正好说明了我的论点。
※ ※ ※
我一直以为露丝是西洋棋的个中高手,可以教我下棋。这个念头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每回我们经过学长、学姊在窗边的座位或草坡埋首下棋时,露丝多半会停下来研究别人比赛。离开之后,露丝就会跟我说,她发现了双方棋手都没看到的走法。
“他们真是迟钝得可以。”露丝摇头咕哝着。她的话让我对西洋棋着了迷,不久,我便希望把注意力全放在这些格外漂亮的小棋子上。于是,当我在拍卖会发现一组西洋棋,虽然这组棋得花费不少代币,我还是决定买了下来。接下来的就要靠露丝帮忙了。
后来几天,每次我提到西洋棋这个话题,露丝总是连声叹气,或是假装另有急事要办。最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总算逮住她和我下棋,我们在撞球室里设盘,摆设完毕,露丝开始教我一种改编自跳棋的变化玩法。
根据她的说法,西洋棋最大的特色在于每颗棋以L型方式移动,我想她是看了骑士的走法才得到这样的推论,而不是像跳棋蛙跳式的玩法。我不相信她,而且非常失望,不过,我忍住不说,继续和她玩了一会儿。
好几分钟的时间,我们不断吃下对方的棋子,而且总是把进攻的棋子摆成L型的位置,直到我快攻下她了,她却说这盘不算,因为我把棋子摆在和她的棋子成一直线的位置。
听她这么一说,我站起身来,收好西洋棋,立刻转身走人。她根本不懂西洋棋玩法,这句话我并未说出口,因为尽管心里大失所望,我也不至于说得太过火;但是我气冲冲地离去,心想,这个行动已经代表了一切。
大约一天后,我走到主屋顶楼的二十号教室上乔治先生的诗歌课。我不记得是上课前,还是下了课后的事,也不确定教室里有多少人。只记得当时我手里拿著书,朝着露丝和其他人聊天之处走了过去,一大片阳光落在她们一群人所坐的桌盖。
从她们把头凑在一起的模样,我知道她们正在讨论秘密保卫队的事情,虽然就像我说的,我和露丝之间的不愉快不过是一天前的事情,但是基于某种原因,我想也不想,便往她们走了过去。
直到我走到她们面前——或许那时她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我才惊觉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这种感觉就像踩到水坑之前的一刹那,才发现前方有个水坑,但是却已无能为力。
在她们还未有任何表示前,我内心已感觉到一阵痛楚,她们全静下来盯着我看,露丝开口说:“啊,是凯西啊,你好吗?如果你不介意,我们现在有事要谈。再一下就好了,抱歉啰!”
露丝还没说完,我便转身离开,我气的是自己没注意就走进了水坑,而不是气露丝和其他人。不用多说,我当时心情一定非常恶劣,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哭了。接下来几天,每次当我看到秘密保卫队躲在角落密谈,或从运动场上走过去,胸口便会涌起一阵激动。
接着,大约是在二十号教室被冷落过后两天,我从主屋楼梯下来,发现莫拉就在我身后。我们两个人开始聊天,也没特别聊些什么,然后一起走到户外散步。那时候应该是午餐休息时间,因为当我们走到了庭院,大约有二十名学生三两成群地散步聊天。
我马上就看到露丝和三个保卫队成员站在庭院最远的那一头,她们背对着我们,专心看着南运动场。我想知道她们到底这么专心地在看些什么,我注意到莫拉也正在看着她们。
我这才想到,一个月前莫拉也是保卫队成员,后来被除名了。接下来的几秒钟,我感到非常丢脸,我们这两个人现在竟然肩并肩站在一起,因为近来遭受同样的侮辱,使得两人关系紧紧相系,一同目不转睛地望着当初拒绝我们的人。
莫拉大概也有同感;总之,她先打破沉默说:“这个秘密保卫队的玩意真是愚蠢。她们怎么还会相信那种事情?好像还是三岁小孩似的。”
即使今天我还是不明白,当我听到莫拉所说的话时,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袭上心头。我转头看着莫拉,气冲冲地说:“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因为你已经脱离很久了!要是你知道所有我们发现的事情,就不敢说这么白痴的话了!”
“别胡说八道了啦!”莫拉向来不是一个容易打退堂鼓的人,“这只不过又是露丝捏造出来的故事罢了,根本没这回事。”
“我可是亲耳听到他们在谈这件事,你要如何解释呢?我听过他们说要如何把洁若汀小姐押在牛奶货车,载到树林去的事情,你又要怎么说?如果没这回事,我怎会亲耳听到他们在打这些主意?这和露丝或其他人没有关系。”
莫拉看着我,表情有些动摇。“你是亲耳听到的?怎么听到的?在哪里?”
“我清清楚楚听到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他们并不知道我也在场。地点就在下面的池边,他们不知道我听得见他们说话。你看看自己,又知道了多少!”
我推开莫拉,一路走向人群拥挤的庭院,回头看了一眼露丝和其他人的身影,他们还是远远看着南运动场,完全不知道我和莫拉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发觉自己对她们的气已经消了,这下却被莫拉惹火了。
即使现在,当我在漫长的灰色公路上开着车,脑子里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可想时,有时便会反覆回忆这些往事。我那天何必对莫拉这么不友善?如果我态度好一点儿,她自然就会成为我的盟友!
我想,大概是因为莫拉的话暗示我们两个人跨越了某个界线,只是我还没准备面对。同时,我也感觉到那条界线的另一边有着更为艰难、黑暗的事情等着,而我不想面对。别说我不愿意,就是任何人也不愿意。
不过,有时,我又觉得自己的推论有误;其实我的态度和我与露丝的关系有关,也和那段日子她在我身上激发的忠诚思想有关。或许,这就是我在多佛中心照顾露丝那段时间,好几次想提起关于莫拉和我那天所发生的事,却从来不曾说起的原因吧!
※ ※ ※
这桩绑架洁若汀小姐的阴谋让我想到大约三年后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时候秘密保卫队这个组织早已销声匿迹。
我们在主屋后侧一楼的五号教室等候上课。五号教室是全校最小的一间,尤其每当到了像这天一样的冬天早晨,室内打开了大型散热器,窗户上面全是蒸腾的雾气,室内变得毫不通风。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夸张,不过我记得全班同学要挤进这间教室,还得一个叠着一个才有可能。
那天早上,露丝占到书桌后面的一张椅子,我坐在桌盖上,旁边还有我们小团体的两、三个人或坐或靠着。就在我往上挤,好让另外一个人靠近我身边的时候,第一次注意到了这只铅笔盒。
至今,铅笔盒的模样仿佛历历在目。这只铅笔盒像是擦过的皮鞋一般亮晶晶的,深褐色的外观,上面布满红色圆点。铅笔盒上端拉链系了一颗方便拉扣的绒毛球。
当我移动的时候,差点儿坐在铅笔盒上面。露丝见了赶紧把它拿开。不过,我已经看见这个铅笔盒了,这也是她所希望的,于是我说:“哇,你这铅笔盒哪里来的?是拍卖会上的东西吗?”
教室里面非常吵闹,不过附近几个女生都听见了,所以很快就有四、五个人羡慕地看着这只铅笔盒。好几秒钟过去了,露丝什么也没说。最后,她才不疾不徐地回答:“这样吧,就当作我是在拍卖会上买来的吧!”然后,对着我们会心一笑。
这样的回答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但是我的感觉却像是她突然站起来,打了我一下,接下来的时间,我整个人忽冷忽热。我完全了解她这个回答和笑容背后的涵义:她要说的其实是,这只铅笔盒是洁若汀小姐送她的礼物。
我的猜测绝对没错,因为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好几个礼拜了。每当露丝企图暗示洁若汀小姐对她的一点儿特别待遇,就会出现某种特别的笑容和特别的声音,有时候还会加上肢体动作,例如伸出一根手指摆在唇边,或是做出舞台演员说悄悄话的手势。
哪些特别待遇呢?例如洁若汀小姐有一次,在寻常上课日的下午四点前,特准露丝在撞球间播放音乐录音带;以及洁若汀小姐原先命令学生在场上散步的时候必须保持安静,但是,当露丝走近她身边,洁若汀小姐却开始和她说起话来,然后便开放其他同学也能说话。
诸如此类的事情,露丝从不说个明白,一概露出浅浅的微笑暧昧地说:“我们别再说了啦!”
当然,正式来说,监护人不能偏袒任何学生,不过,在一定范围内稍微表露一点儿特殊情感也是常有的事;而露丝所暗指的事情可以归入这一类。但是,每次露丝以这种方式别有所指的时候,真的教人非常讨厌。
当然,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实话,但是,既然她从来没有把话真正“说出来”,只是暗有所指,也就无法当面质问她。每次有这种事情,我只能任凭它发生,咬紧嘴唇,祈祷这一刻赶快过去。
有时,我可以从谈话的趋势看出这种时刻又要来临,我便有所防备。即便如此,最后总还是受到极大打击,好几次我因此无法专注身边发生的事情。但是,那次在五号教室的冬天早晨,竟是毫无预警地向我扑来。
就算我看到了铅笔盒,压根儿也没想到那会是监护人赠送的礼物,我完全不知道那种时刻又要来临了。当露丝说完那些话,我再也不能像平常一样,只是让这场慌乱情绪过去就好。
我双眼瞪着她,不再隐藏心中的愤怒,露丝或许发现到危机,便以舞台演员说悄悄话的姿势,赶紧对我说:“什么都别说!”然后再次对我笑了笑。幸好监护人随即抵达教室,开始上课。
我向来不是那种整天闷闷不乐的小孩。最近,我却有点儿这种倾向,但那是因为我的工作性质,以及长时间一个人静静地开车经过空旷田野的缘故。我不像萝拉,虽然她总是到处装疯卖傻,却会为了别人对她说的什么芝麻小事,难过好几天,甚至几个礼拜的时间。
自从在五号教室那天早上以后,我真的走到哪里都是恍恍惚惚地。有时话说到一半,人就恍了神,有时上完了课,却不知道课堂上发生的事。我下定决心,这次绝对不让露丝这么好过,想归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却没什么积极的作为;只是在脑海想像自己当面揭穿她,逼她承认这一切纯粹都是捏造出来的。
甚至隐约幻想洁若汀小姐听说了她的谎言之后,当着大家面前,好好教训了她一顿。过了这段时间,我才开始慎重地思考起这件事情。如果铅笔盒不是洁若汀小姐给的,那是从哪来的呢?说不定是其他同学给的,但是这不太可能。
要是本来铅笔盒属于别人的,就算是学长学姊好了,这么一件漂亮的东西不可能没人注意到。要真如此,露丝知道这铅笔盒已经传遍海尔森校园,绝对不敢冒险捏造这样一个故事。所以,她最有可能是在拍卖会上发现的。
若是这样,露丝也得冒着别人在她买下之前已经看过铅笔盒的风险。不过,假如她事先听说了这个铅笔盒,于是趁着拍卖会开始之前,向某个纠察员先订了下来(这种行为虽然不被允许,但有时仍会发生)如此一来,她就有十足把握,这个东西几乎没有人真正看过了。
对露丝来说,不幸的是,所有从拍卖会购买的东西全记在登记簿上,同时记录每样东西是谁买的。登记簿一般不易取得,因为纠察员每次拍卖会结束后,便放回艾蜜莉小姐办公室,不过也不算是最高机密。只要下次拍卖会接近某个纠察员,想要浏览登记簿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所以我大致有了这样一个计画,我还花了几天的时间仔细推敲琢磨细节,之后才知道,其实并不需要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执行。如果铅笔盒来自拍卖会这个假设没错,一切只要唬弄过去就可以了。
因此,后来我和露丝有了屋檐下的一段对话。那天,外面雾气弥漫,还下着毛毛雨,我们两个人走出宿舍区,大概是要去休憩亭吧,我不确定。总之,我们经过庭院的时候,雨突然变大了,因为不赶时间,所以暂时躲进主屋前门附近的屋檐底下。
我们在那里躲了一阵子,不时有学生从大雾当中跑出来、冲进门里去,雨势并未减缓。我们两个人在那里站得越久,我心里越是紧张,因为我知道这是我等待已久的大好机会。我相信,露丝也感觉到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终于,我决定直截了当地说。
“上礼拜二拍卖会的时候,”我说,“我刚好看了一下簿子。你知道,就是那本登记簿。”
“你干嘛看登记簿?”露丝马上问我,“你为什么要看那种东西?”
“也没干嘛,克里斯多福是其中一个纠察员,我刚好在跟他聊天。他绝对是中学部最棒的男生,然后我就翻了翻登记簿,只是为了找点儿事做而已。”
我感觉得出露丝此刻心跳加速,而且她也完全明白我话中的涵义。不过,她却一派镇定地说:“看那种东西啊,真是无聊。”
“不会啊,其实还满有趣的,可以看看大家都买了些什么。”
我一边说着,一边向外看着天空的雨,我瞄了露丝一眼,着实给吓了一大跳。我不知道说了这些话会有什么结果;在我过去这个月的想像当中,从来没有想过像现在这样实际发生的时候会是什么状况。
我看到露丝非常不安,看到她第一次完全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她转过头去,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一时之间,我搞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事。我这么费尽心思、详细规划,竟然只是为了让我最好的朋友不开心。
她如果真的撒了一点儿铅笔盒的小谎,那又如何?我们每一个人,还不是常常梦想这个或那个监护人能够主动拥抱我们、写封秘密信件、送个礼物什么的,破例对我们做点儿特别的事情吗?
露丝所做的,不过就是把这些无伤大雅的白日梦再往前推进一步而已;她甚至连洁若汀小姐的名字都没提到啊!
我当时心情糟透了,也被弄糊涂了。
我们继续站在那里,凝望着外面的雾和雨,我想不出能够如何弥补我所造成的伤害。我说了一些无济于事的话:“还好啊,我根本没看到什么。”我这几句话僵硬地悬在空中。接着,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露丝迈步走入雨中。
六
如果露丝当时有意反驳,我想自己心里对于发生的事情会比较好过。但是这次她却直接认输。可能她觉得这件事情太丢人了,受到严重挫败,甚至不敢生气,或是企图回嘴。
那次屋檐底下谈话过后,几次我看到她,还以为她至少有点儿不高兴、生气什么的,但都没有,她反倒彬彬有礼,甚至语气平淡。我想,她大概害怕我会揭穿她,当然此时铅笔盒已经不见踪影,我很想告诉她不必怕我。麻烦的是,这件事本来就未公开讨论,如今我也没办法提起。
其间,我设法利用机会,暗示露丝,她在洁若汀小姐心里拥有特殊的地位。例如有一次,我们一群人很想在休息时间到户外练习圆场棒球,有一群大我们一个年级的学生想向我们挑战。
问题是,外面正在下雨,我们不太可能获得允许走到户外。我注意到洁若汀小姐是当时负责的监护人之一,于是我说:“要是露丝亲自去问洁若汀小姐,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
我记得当时这个建议未被采纳,或许是因为现场根本没有人听到我的话,因为我们一票人都在讲话。但重点是,我是站在露丝背后说的,看得出来我的话让她非常开心。
后来还有一次,我们两、三个人和洁若汀小姐一起离开教室,我发现自己正好排在洁若汀小姐后面准备走出门外,我怎么做呢?我放慢脚步,好让后面的露丝可以和洁若汀小姐一起出门。
我默不作声地进行,好像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并且当作是洁若汀小姐的心愿。这就好像,比如说,我突然发现自己夹在两个人之间,他们两个人是好朋友,我也会这样放慢脚步。我记得当时的场合,露丝怔了半秒钟,随即向我点了点头,从我身边经过。
虽然这类小事或许可以讨露丝的欢心,却仍然无助于多雾的那天我们在屋檐下所发生的事情,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恐怕永远无法摆平这件事。我特别记得有天傍晚,自己一个人坐在休憩亭外的长凳,一遍又一遍苦思办法,内心交错着懊悔与沮丧,让我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泪水。
如果事情继续这样下去,不知道将来会如何演变。可能最后这件事全给忘光了,也可能露丝和我两个人逐渐变得疏远。就在此时,意外出现了一个补救的机会。
我们正在上罗杰老师的美术课,只不过老师有事中途离开了。于是,全班同学在画架之间来去穿梭,一会儿聊天,一会儿看看彼此的作品。接着,有个叫做米兹的女生走到我们这儿,以一种极为亲切的口气对露丝说:“你的铅笔盒呢?那个铅笔盒真是美极了。”
露丝全身绷得紧紧的,迅速地转头看看附近有谁在场。当时在场的是我们常在一起的这群人,可能还有一、两个外人在旁边逗留。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透露拍卖会登记簿的事,但是,我猜露丝并不知道。她放低声音回答:“我今天没有带来,我把它摆在收藏箱了。”
“你那个铅笔盒真是漂亮。哪来的啊?”
米兹只是单纯地问了这个问题,这点现在看来非常明显。但是当初看到露丝在五号教室拿出铅笔盒的人,此刻也都在场旁观,我看到露丝满脸犹豫。到了后来,当我回顾整件事情的经过,才知道这是给我制造了一个多么完美的机会。
但是事发当下,我没有多想。我在米兹或其他人发现露丝陷入一种莫名的窘境之前,立刻开口接了话:“我们不能告诉你东西是哪里来的。”
露丝、米兹和其他人全往我这里看,或许她们有些惊讶。但是我保持镇静,对着米兹一个人继续把话说完。
“我们有个非常好的理由不能告诉你船笔盒的来源。”
米兹耸耸肩说:“所以这是个秘密啰!”
“这是天大的秘密。”我说,并且对着她笑了一笑,表示我并非恶意。
其他人点了点头,表示支持,只有露丝一个人面无表情,好像突然什么事情让她想得入神了。米兹再度耸了耸肩,我记得这件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后来米兹好像走掉了,还是开始谈起其他事情什么的。
这次,就像我之前不能公开对着露丝说,为了拍卖会登记簿那件事情,我为她做了哪些事情,当然露丝也不能因为我介入了米兹的事,表示对我的感谢。但是,不只是接下来几天,而是接下来好几个礼拜的时间,露丝对我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了她对我的喜爱。
基于先前处于相同的处境,我很容易看出她可是四处找机会对我示好,试图做点儿让我觉得非常特别的事情。这种感觉真好,我记得当时甚至有一、两回曾经想过,要是她一直找不到这样的机会,该有多好,如此一来,我们之间这种美好的感觉就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了。
就在这时,差不多是米兹事件过后一个月,露丝有了一次机会,这回是我丢了心爱的录音带。
※ ※ ※
我身边仍然留着这卷录音带,近来每当细雨绵绵的日子,当我开车到了空旷郊外,才会偶尔听个几次。不过,车上的录音机现在不很稳定,我不敢在车上播放。
何况,每次我回到起居室,好像总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听录音带。即便如此,这卷录音带依旧是我最珍贵的收藏。或许,到了年终,等我辞去看护工作以后,就可以经常放来听了。
那张唱片的名称叫做“入夜之歌”,主唱是茱蒂.布里姬沃特。我现在手边的录音带并不是当年在海尔森弄丢的那卷。这卷录音带是好几年后我和汤米在诺弗克找到的,不过这是另外一个故事,稍后再谈。我真正要说的是关于第一卷录音带消失的故事。
在我进一步说明之前,我应该解释一下当年关于诺弗克的整个来龙去脉。这件事情持续了好几年的时间,我想大概已经成了我们圈内人才知道的笑话。事情是从我们年幼所上的一门课开始的。
当时由艾蜜莉小姐亲自教导我们英国各郡的知识。艾蜜莉小姐每次都在黑板上方钉了一张大地图,地图旁边摆了一个画架。好比说,今天她讲到了牛津郡,她就在画架放上一本全是牛津郡照片的巨幅月历。
她总是举起教鞭,敲了敲地图上的某个点,然后转向画架,展示另外一幅图片。图片当中可以看见几个小村庄,村庄里有小溪流过,山边有几处白色的遗迹,原野旁边是老教堂;要是当天介绍的是位于海岸边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挤满了人群的沙滩,岸边峭壁上有海鸥逗留。
我猜,艾蜜莉小姐的目的,是为了要让我们领会外界的环境。神奇的是,即使到了今天,我到过了许多地方担任看护,对每个郡的印象总是不出艾蜜莉小姐画架上摆设照片的内容。
例如,我曾开车经过德比郡,发现自己不自主地开始找寻某个村庄草地上的仿都铎建筑酒吧和战争纪念碑;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第一次从艾蜜莉小姐那里听到德比郡这个地方所看到的景象。
总之,重点是,艾蜜莉小姐的月历收藏品中少了一个地方:没有一幅月历有诺弗克的照片。当时,同样的课重复上了好几次,每次我都想知道,这回艾蜜莉小姐能不能找到诺弗克的照片?但是,结果都是一样。
艾蜜莉小姐每次的语气都像要补充什么似的,在地图上挥挥教鞭说:“过去这边就是诺弗克了,这个地方还不错。”
后来,我记得有一次,艾蜜莉小姐停顿了一会儿,整个人想得出神了,可能是因为没有照片,所以还没准备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最后她终于跳出白日梦,再度在地图上敲了一敲。
“你们看,诺弗克位于东边的突出点,也就是隆起的这块地方,直接伸向大海,所以它不通往任何一个地方。那些南北往来的人,”她上下挥动教鞭,“全都要绕过这里。因为这个缘故,诺弗克成了英格兰的一个宁静的角落,非常不错的地方。不过,我们也可以说,诺弗克是个失落的一角。”
“失落的一角”,艾蜜莉小姐是这么称呼的,整件事情就是从这个称呼开始。我们在海尔森有属于自己位于三楼的“失落的一角”,负责保管遗失的物品;要是有人丢了东西或找到东西,就会来到这个地方。
就在艾蜜莉小姐说了诺弗克是英国“失落的一角”那节课之后,我不记得是哪位同学在课后对大家说,国内所有遗失的物品最后就是送到这个“失落的一角”。不知什么原因,这种说法开始流行了起来,不久,一整年的时间,这几乎成了众人接受的事实。
不久以前,汤米和我回想起所有这些事情的时候,汤米认为其实学生并非打从心里相信这个说法,整件事从一开始就只是个笑话罢了。但是我很确定汤米记错了。当然,这件事到了我们十二、三岁的时候,的确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笑话。
可是我记得,露丝的记忆和我一样,我们其实是老老实实地相信着这件事;也就是说,就像卡车运送食物和拍卖会的物品来到海尔森,诺弗克也进行着类似的运作模式,只不过规模更大,车辆从全英各地运送任何被遗留在野外或火车上的东西,载到这个名叫诺弗克的地方。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地方的照片,只是让这个地方增添了一份神秘。这些事情听起来有点儿愚蠢,不过可别忘了,在我们生命中的那个阶段,海尔森以外的任何地方都是梦想国度;我们对于外面的世界、可能发生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
而且,也没想过仔细验证诺弗克的理论。
有天晚上,露丝和我坐在多佛的瓷砌房间向外看着夕阳,她说,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当我们丢了心爱的东西,找了又找,还是找不到的时候,我们不必这么难过。我们心里还能有一丝安慰的念头,总有一天我们长大了,就可以到诺弗克找到这样东西。
我认为露丝说的没错。诺弗克成了我们心中的安慰,或许胜过我们当时所愿意承认的;因为这样,当我们年纪大了一些,还是会把这件事挂在嘴边,虽然只是拿来作为笑柄。
也因为如此,多年以后,我和汤米在诺弗克海边的小镇上找到另外一卷当年我所遗失的录音带,心里不仅觉得有趣;更牵动了我们内心深处多年前的一个愿望,再度相信这个曾经进入我们心坎里的传说。
※ ※ ※
但是,我现在想说的是我自己的茱蒂.布里姬沃特“入夜之歌”。我猜这录音带原先是黑胶唱片,录制时间是一九五六年,但我手边的是录音带,录音带封面的照片应该是唱片封套的缩小版。
茱蒂穿着当时流行的露肩紫色缎绸洋装,因为她坐在酒吧椅上,照片上只看得见上半身。我想照片中的地点应该是南美洲,因为茱蒂背后有几棵棕榈树,更有穿著白色燕尾服、皮肤黝黑的男服务生。从照片看往茱蒂,正好是酒保端酒给她的方向。
茱蒂回过头来,姿态亲切,不致过度性感,只是稍稍卖弄风情,而观看者是她多年认识的朋友。另外一点有关这个录音带封面的是,茱蒂把手肘撑在吧台上,手里点了一根烟。我之所以从拍卖会找到这卷录音带开始便这么神秘兮兮的,其实就是因为这根烟。
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情形如何,我只知道在海尔森,监护人对抽烟这件事可是非常严格的。我相信,监护人一定宁愿我们学生完全不知道香烟的存在;不过,这是不可能的,监护人只好每次提到香烟的时候,不忘对我们三申五令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