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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向左,美国向右

选美  · 公众号  · 美国  · 2017-06-16 10:49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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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选·美的第803篇文章


本文系《纽约无人是客》的作者沈辛成于2017年6月11日在C讲坛上的讲座内容整理而成。



原编者按:上周日(6月11日)由C计划和3ESPACE联合举办的C讲坛上,《纽约无人是客》的作者沈辛成与我们分享了他的经历与感想,有关他的副业,有关美国,有关身份政治。感谢志愿者有意识的教育者、云阳的整理~!


今天的文章很长,无论你对美国感不感兴趣,都值得你用十多分钟 静心阅读。当然,你也可以拉到文末 阅读原文 直接观看当天视频回放哦~




谢谢C讲坛,谢谢三一基金会,谢谢灯塔。今天很荣幸,能有机会和北京的朋友们见面谈天,北京城我有五年没有来了,市容变化太快,地铁数量涨得太快,感觉都快要不认识了,可是今天来到现场的,竟还有些我认识的朋友,非常感谢你们捧场。至于不认识我的新朋友们,我还是得跟大家自己简单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叫沈辛成,八零后,我是《纽约无人是客》这本书的作者。我现在还在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读科技史,我的博士论文是关于给排水工程的比较城市史研究。自来水,下水道,抽水马桶,这是我的主业,不过因为还没毕业,暂时没有特别成型的东西能和大家分享,所以今天我和大家聊一聊我的两个副业。

副业之一,是关于博物馆。我的本科是在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念的是博物馆学,然后我去了复旦,去了哥伦比亚大学,拿了博物馆人类学硕士。这个叫museum anthropology的专业方向很有趣,它的主旨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透过人类学看博物馆,透过博物馆看人类学。哥大的博物馆人类学是一个非常重视实践的专业,纯授课的部分大概只有一个学期,接着就要求你去找博物馆实习,两个季度的实习课程是必修的,修不完就拿不了学位,这个就和我们国内大多数高校博物馆学或者博物馆研究的专业设置很不一样,这也是我这次回来在各种场合很多次提到的:博物馆学如果真是一个有社会意义的学科的话,就应该是一门重视实践的学科,应该具有职业导向性质的学科。

纽约是一个博物馆遍地的城市,所以找实习并不费劲,不过我的运气比我的同学们更好一些,我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做了两个季度的实习,先是在非洲人类学部,然后是亚洲人类学部;然后我又去了9/11国家纪念馆,在教育部担任研究实习生,当时馆舍还在建设中,我们在华尔街口的一栋办公楼的一层工作;在那之后我又去了纽约历史学会,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博物馆之一,馆藏非常丰富,在那里我负责中文档案资料的翻译,也参与了一些策展的活动。换句话说,我在纽约的两年里,差不多有一年多都是在博物馆里度过的。


我本科时候就很喜欢随着我的同学到处去逛博物馆,那时候学的考古学课程,读完几卷书,就想要出去行路,所以我和我的同学们去了不少地方,看了不少馆和遗址,我也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写点点评的习惯。后来到了纽约,我也如法炮制,在离开纽约之前写了一大篇纽约四十余座博物馆的点评,然后我的责任编辑看到之后来找我,然后就有了现在这本书——这是一本关于博物馆的书,可也不仅仅是关于博物馆。

于是就要说到我的第二个副业了,我是美国时政脱口秀“说沈马”主播,这档节目大家可以在iTunes搜到。关于副业一我拿了一堆学位,副业二则完全是没有体制认可的,说难听点叫“民科”吧。2015年6月,一个叫“选.美”的微信公众号诞生,那天希拉里在纽约的罗斯福岛正式宣布参与竞选,选.美开始带领华人世界近距离观察这场将近十八个月的混乱马拉松。2016年1月,我因为机缘巧合接触选.美团队,成为其中一员,开始为我们公众号写稿。我们的公众号是一个松散的联盟,没有后台资本,没有注册公司,内部也没有等级分工,什么都没有,大家完全是凭兴趣爱好走到一起来,想要把自己认为是正确的、正直的观点,传达出去。一年多时间里,我们团队的文章登上凤凰、新浪、搜狐、腾讯、澎湃、知乎日报,影响还是很广泛的,以至于最后得到凤凰自媒体年度大赏的点头。


美国大选开始的时候我其实人已经不在纽约了,我到了亚特兰大。亚特兰大因为办过奥运会所以还算有些名气,它是佐治亚州的州府。佐治亚州是美国最早的十三个州之一,历史比较长,佐治亚州也是美国南北战争期间重要的战场,亚特兰大一度是南部邦联的铁路枢纽。今天的亚特兰大是美国南部最大的都市之一,黑人人口占到全市55%左右。而我的学校佐治亚理工,又是一座工科学校,一座以本州学生为主的公立学校,一座基督教势力很深很广的学校,而我在这座保守的校园里,偏偏读的又是相当自由派的专业,毕竟是人文社科。这就很有意思了,这就相当于我离开纽约之后进入了一个这样错综复杂的政治生态圈,相比起来,纽约的气氛要单纯不少。也是在那段日子里,我开始深切感受到,美国政治的宏大议题,比如政治正确,比如种族区隔,比如宗教歧视,其实渗透在我的生活里,无处不在。


这两个副业加起来,就有了《纽约无人是客》这本书,它名义上是一本有温度有热度的博物馆地图,可是支撑起这个热度的并不是博物馆,而是我在美国的生活,听到的事,走过的地方,遇到的人。所以今天给大家说的主题叫《博物馆向左,美国向右》,就是想把一个在媒体影像上非常左翼的美国,和一个政治运作上非常右翼的美国,比照起来说,我会截取一些书里提到的故事(如果你已经读过了的话),同时也补充一些我没能放进去的,但总而言之也是一句话:透过博物馆看美国,透过美国看博物馆。


今天讲的内容,不是多成体系的东西,都是一些我在美国中国生活和工作实践中一些零碎的经验。首先呢,我先给大家说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长一些,第二个故事短一些,不过这两个故事都关于同一个主题——政治正确。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我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以下简称AMNH)实习期间。当时我既在实习,又在上课,实习是在非洲人类学部,上课的内容则是观众研究。哥大的老师其实也是AMNH的职员,她本身就是做观众研究的,她给我们布置一个期末作业,要求我们自己设计一份问卷,然后以AMNH为基地,要我们去现场发问卷,收问卷,然后计算调查结果。我当时想,那既然我本来就是中国来的,AMNH又正好有个中国展区,那我就就这个展厅来做一个问卷好了,问卷的主题就是:你来博物馆之前,期待在中国展区看到什么?你来之后,你看到了什么?你觉得看完之后,有什么内容是你想进一步了解的?


一个非常简单的问卷,我做问卷调查有个习惯,就是我不想让观众费时间填写很多东西,所以我一般都是给出多个答案,供你勾选。于是在这个问卷,在这个第一个问题,也就是“你期待在中国展区看到什么”的问题上,我提供了一些我认为普通美国观众会有预期看到的展品内容。当时我到美国也已经半年了,我自认为美国大众文化里对中国的认识我是有谱的,毕竟各种各样的影视作品,各种各样的书,我都看过一些了。于是呢,我就在这个选项里写了以下内容:兵马俑,长城,服饰……这几个还比较正常,然后接着两个就出问题了。如果你没有去过美国,没有在那里长期生活过,你一定不会明白为什么这两个词后来给我惹了大麻烦。麻烦在哪儿?这两个选项政治不正确。


在我的书的第一章里,我描述了自己初到美国时,谨小慎微的学习政治正确的过程,期间犯了不少错误。别人如果说因为觉得你是外国人,可以放一马,那就还好,不过有些时候就比较难办了。 我当时的这个主管,就是你比较难办的那种,我在实习的午休期间,跑去中国展区里发问卷,一个中午就弄了七八份,到第三天,我当时大概已经有三十份问卷了,距离要求的五十份不远了,然后我的主管发现我在做这个事,就到我办公座位前看了下我的文卷,然后她就跟我说,你不能再发这个问卷了,你这个问卷简直是侮辱观众的智商。我当时已经收了这么多了,这时候要重头再来是很头疼的,因为发问卷大家知道的,是要豁出去赔笑脸的。所以我就不乐意,也很不明白。

当天下午我的主管对我说,我这边的活你啥也别干了,你就好好的再把你这问卷改一改吧。她说,Laurel知道你在她的展厅里发这样的问卷么?你给她看过吗?Laurel是整个人类学部的主管,也是她尊重我的意见,让我第一期去非洲人类学部工作的,因为当时我有想过要做非洲的人类学研究。我说,这是课程作业,不需要经过Laurel的。她就是不答应,于是我没办法,只好很无奈又挺委屈的开始改问卷。她说,你这个观众的种族的选项也写的不对,你这个期待看到的内容也不能这么写。没辙,我只好都改掉。

所以,我到底在那选项里写了哪两项内容,导致我的主管如此愤怒呢?

我写了“Food”,食物,还有“Kung-Fu”,中国功夫。

你肯定觉得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美国人难道不是就是一说到中国就先想到功夫的嘛。但是不行,在美国的政治语境下,这个就是政治不正确——说白了,我一不小心“辱华”了

然后,我就改问卷,食物不能写,功夫不能写,那我就去掉算了。种族分类那个选项又犯了什么错误呢?原来Black也不能写,要写African American;Asian也不能写,不完整,要写Asian and Pacific Islander;Middle Easter也要单列一项。那一下午我啥也没干,净在网上查这些了,最讽刺的是等我改完之后,我给一起实习的几个同事看,其中有一个黑人妹子,她指着African American那个选项说:其实我一直特别不喜欢那个说法,干嘛要提非洲啊,我就是美国人啊,我又不回去非洲,就Black不就挺好嘛……

后来我把这个事情告诉我的教授,就是带这门观众研究课程的教授,她自己本来就也是AMNH的人,她说,你这个问卷不要紧,你就继续按原来的做就是了。我说,可是这不是不能说食物和功夫么,说了好像人家不高兴。她说,你是外国人,而且是中国人,这个问卷设计本来就是体现的跨文化跨国界的思考,除了你,也不会有其他人这样设计问卷,问一下不是也蛮好嘛。然后我说,那我要再去发这个问卷,回头我主管要不乐意了。她说,她又不是我主管,我们是平级的,她管不到我怎么设计我的课程内容。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问卷我继续发了,原来已经发出去的,也继续用了。观众研究这门课,我拿了A;但那个季度的博物馆实习,我只拿到B+。管我们整个博物馆人类学项目的教授后来找我谈,因为我们每天的工作日志都是要上交的,她说你和你的主管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是觉得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我可以override这个B+。我说没必要,留着吧。

还有一点不知道需不需要说,说了可能政治又不正确了,但这会儿咱既然在北京,我就说了:我的博物馆实习的主管,是白人女性;我的观众研究教授,是黑人女性。

那个评价,就是“侮辱观众的智商”,insulting to audiences’ intelligence,我离开纽约很多年之后想起来,其实就是种族歧视的委婉的说法,我猜想她其实就是想对我说:你这是racist。只是出于对我尊严的保护,出于礼貌,出于政治正确,没有这样直接说罢了。 

第二个故事,也是关于政治正确,这个事情发生在我去下东区移民公寓博物馆Lower East Side Tenement Museum的时候,这个故事我在书里有写,但写的有限,我在这里给大家稍微再多讲几句。 

这个下东区移民公寓博物馆是一个很特别的博物馆,它最引以为豪的,是没有藏品。没错,这是一家以“没有藏品的博物馆”著称的博物馆。没有藏品,怎么能叫做博物馆呢,这是不是听上去很吊诡?其实它的设计是这样的。下东区移民公寓博物馆,其主体是一栋下东区的普通住宅,这栋五层楼房在1863到1935年间曾容纳过来自二十多个国家的移民家庭。建筑内部整个很暗,房间里面也很挤,公共卫生设施十分有限,你大致可以看出来当年那些新纽约人“群租”在这里的时候是多么艰难。由于1935年后房东就关闭了楼上四层,仅开放一层和地下室作为商铺用,上层住宅得以保留其当时的建筑质地与格局,但仍由于年久失修而出现质量危机。1988年,这栋楼被两位市民买下,之后经历了漫长的修缮,终于巩固了建筑结构,并添置了上个世纪和大萧条时期的普通美国平民的生活用品,在各个公寓中复原出属于其历史阶段的独特风貌。

这样一座博物馆,要怎么参观呢?它的设计是多条tour,同一主题的tour每隔半小时会有一次,同时有多个主题可以选择,比如博物馆三楼保留的是二十世纪之交的民居样式,那个tour的名字叫做Sweatshop Workers(血汗工人),你就能够看到当时的新移民每天赚几十美分的工钱,怎么样和人挤在一个屋子里,怎么样坚持继续宗教活动等等。如果想要看大萧条期间新移民是如何熬过来的,你也可以选择一个叫Hard Time(艰难时光)的tour,你可以追踪一个意大利移民家庭的一生,由一位讲解员带着你穿梭于各个房间,在现场复原场景的包围下,宛如身临其境。

更特别的是,这两个tour各自还有一个加强版,叫tour+discussion。一般的tour预计时间是一个小时,tour+discussion要两小时,剩下一个小时干什么呢?讲解员会把你拉进一个博物馆办公区域的会议室里,很素净的装潢,然后给你点水,给你点饼干,然后讲解员会丢几个问题出来,鼓励大家踊跃发言。

我当时去参观,也是因为赶得巧,我看了看时间,正好tour+discussion不用等,我就报了这个。然后参观完之后,我们来到那个会议室。同行的一共五个人,我记忆非常深刻的,也是当时吵得很凶的是三个人,一方是一对五六十岁的白人中年夫妇,一方是一个黑人女教授。那对中年夫妇说,他们现在已经不住在纽约了,但是他们小时候就是住在下东区这一带的,他们是德国裔移民,德国人在曼哈顿东南角有些社区组织的,所以他们小时候住在那里。他们是最典型不过的那种美国中年白人夫妇,银发和金发,很高大,两人体态有些胖,男的穿着polo衫,女的则是宽松的blouse,在我记忆里他们是说他们搬去了中西部的。那个黑人女教授则是完全相反的,她很瘦小,穿着非常鲜艳的非洲风情色彩的只有黑人穿才会好看的个性服饰,她是Pace University的历史学教授,Pace学校名气一般,不过位置很好,就在曼哈顿下城,布鲁克林大桥边上就是,所以这么地理位置,这么一个学科背景,这么一个种族身份,几乎注定了她的政治倾向一定是非常非常左翼的,所以那场将近一个小时的讨论会,基本就是他们三个之间政治观点的较量。

有一段争论,我到现在也是记得很清楚的,因为到后来我也参与进去了。先是那对移民夫妇说话,那位男士回忆了自己的童年,自己如何在纽约长大,刚来的时候只会德语,然后怎么努力的学英语,怎么样挣钱从比较贫困的下东区走出去,到现在能够到处旅游再衣锦还乡回来把自己的过去当历史展品看。然后他就说,现在的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以前肯定要学英语的,想都不用想,现在来的人都不学,你说你连英语都不学,你还来美国干什么。

这其实是一个很经典争论话题,到现在也是网上到处都有人吵这个。然后Pace大学的教授就跳出来说了:美国是一个没有官方语言的国家,因为从诞生伊始,这个地方就是五方杂处,更不要说纽约了,一个商港,英国人法国人荷兰人犹太人西班牙人,什么人都有,所以移民当然不是非得要学英语啊,正是这样的多样性造就了今天的美国,造就了纽约如此繁荣百变的文化面貌啊。然后那对夫妇就很不爽,两边就开始争论。

然后我也耐不住了,要发言。我说,我来之前以为美国人都是说英语的,所以我也是很努力地学英语,而且很努力地想要学到说英语说得像美国人,我也是来了之后才意识到,哦原来在这里不说英语也是可以的。我说,不学英语,不看新闻,不读报不读书,怎么能成为这个社会的一份子呢。我来到纽约之后,也确实发现了这个情况,你去中国城,发现所有人都在说中文的,很多中老年人一辈子都没有去学英语的,当然这个国家稀罕的也不是那一辈移民,而是他们的孩子们。

去年十月,偏保守的Fox新闻跑去纽约华埠,专门挑那种中老年人采访,欺负他们不会说英语,答非所问,或者只知道点头,然后再给配上很种族歧视的音乐。我看了之后呢,那种不爽其实是双重的,首先,你幽默的对象不应该是本来就处于弱势的人,这是喜剧的基本原则啊对不对,嘲笑穷人嘲笑残疾人不像话吧,但是另一方面,那是一个采访中国城居民对Donald Trump看法的节目,因为Trump竞选期间一直在黑中国,面对这样一个主题,大量的中国城居民没有办法用英语说自己的观点,这也让我觉得很尴尬。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但是在那个讨论会上,其实我心里是不高兴的,因为我的时间精力都已经投下去了,我当然希望我的这笔文化投资是会有回报的,而且是回报于我的。所以关于官方语言的宏大问题,其实说到底也还是关于很微观的个人抉择。于是,我这样一个外国人,一个即便真要算是美国人也是少数族裔的人,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支持保守的中年夫妇的。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那次讨论会多少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最后大家就各自走了,每个人的经历各不相同,谁也不可能说服谁。但是从博物馆出来之后,我自己的内心是颇不平静的,因为这个参观体验触碰到了非常核心的文化体验,引发了很多思考。我至今都记得那天我从下东区移民公寓博物馆出来,心潮起伏,回去和我的室友兴高采烈的描述我所经历的,然后写了一篇人人日志,把纽约我所有去过的博物馆都排了座次,然后把这座博物馆意外的放在第一名,这篇日志后来成为了这本书的雏形。我们一直说,参观博物馆应该是一种体验,什么是体验,那就是说它不是完全是学习的过程,不光是要用脑的,还要动心的。那次参观大概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体验在博物馆的环境里,指的是什么。

故事说完了,我们言归正传。从刚才的两则故事里,我们可以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就我自己的心得而言,我认为有两点。


第一点,关于“身份政治”。过去几年内被炒得很火的这个“身份政治”的概念,随着奥巴马这样一位非白人总统的当选,被推到聚光灯下,因为奥巴马动员起了大量的年轻人和有色人种,所以民主党从2008年学到的重要一课,就是身份政治是很好的动员工具。2016年4月,希拉里推出的竞选影片当中,也是释放的这种姿态,一个两分钟的视频里,女性、少数族裔、性少数群体,甚至性少数群体组成的情侣、家庭,都有展现,传统的美国白人蓝领有没有代表?也有的,不过是放在最后,当然也可以说是压轴的位置。


结果事实上,2016年的结果表明,民主党这个身份政治玩失败了。希拉里的竞选口号叫Stronger Together,事实证明这个together的力量还不够坚固。很离奇的是,政治那么不正确的川总统,他其实倒比2012年的罗姆尼收获了更多的少数族裔选票,拉丁裔和黑人都是。这说明了什么?我们从刚刚我说的两个故事里,其实就不难看出,仅仅因为我的肤色、族属,就要界定我的政治坐标,这是行不通的。这个对美国左翼来说应该是重要的一课,后奥巴马时代的身份政治牌要怎么打,我觉得他们到现在还是没太闹明白。


纽约很神奇的一点,就是在于它可以让你用很多种方式参与进去,让你觉得你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一份子,我的很多对于自己在这个社会中地位和站位的思考,都是纽约启蒙的。博物馆就是这样的平台之一,不过也是由于叙事的开放性,鼓励观众发言的多元性,使得原本应该是一个应该是鼓励自由主义价值观的博物馆,最后变成了一个激发了保守主义思想的场所。这个移民公寓博物馆照理说应该是让大家体会新移民的辛苦,然后让大家对现在的非法移民状况更宽容,虽然它们没有明说它们的主旨是这个,不过这是挺显然的。结果呢?结果五个人的群里至少三个人都得出了相反的经验。对于一个博物馆来说,我认为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它本来就不应该是用强制性的语言迫使观众接受唯一一种结论的,或者说,明的暗的压抑批判性思考,使你对博物馆这个东西整个感到厌倦。所以下东区移民公寓博物馆我一直评价非常高,到处推荐。可是对于一个政治派别,这就很致命了。左翼一直停留在“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少数族裔”的心理,我觉得这个是非常危险的,这也就引出了我要说的第二个心得。

第二点,关于美国这个国家,一直是存在两面的。这里的两面,倒不是“两面派”的那个两面,而是用来回答:当我们在说美国这个词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说什么。

其实答案很简单,如果能够允许有两个答案的话——左翼的人认为,“美国性”是一个framework,一个框架,一组规则,一个机器运行的方式;右翼的人认为,“美国性”是一个substance,一个实质,一种文化,是本质上就独一无二的。这种对“美国”这一概念的二象性解读,基本可以涵盖当前美国正在发生的所有的政治角力和论战。问题就是,双方都试图将这种美国性的解读垄断。


我给大家举个例子,最简单的,关于川普上任之后推出的这个“七国禁令”,后来改成六国了但他一直对此不爽,所以我们还是称之为“七国禁令”。二月底三月初,川普签了两道行政令,细节我不跟大家多说了,总之是严控穆斯林国家的人入境美国。不管如何包装如何诠释,这个禁令本质上就是公开表达对伊斯兰教的不友好。然后问题来了:

对于左翼的人来说,因为“美国性”是一种规则,宗教自由是写在宪法里的规则,所以歧视任何一种宗教,都是反美的。所以当川总统的这个禁令被法院叫停的时候,他们很高兴,觉得这个美国性得到了捍卫。对于右翼的人来说,“美国性”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就是基督教,美国是一个白人主导的、基督教主导的西方文明,虽然是世俗的,但是不代表宗教不是一个测试“美国性”的指标。从这个角度出发,对穆斯林开放,甚至宽容,本身就是反美的,那么允许他们随意入境的框架,鼓吹宗教平等的左翼的人,也是反美的。英语也是一个道理,一方认为没有官方语言这条规则,是代表美国的;另一方则认为说英语这个实质,是代表美国的。

这当中存在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呢?左翼眼中的这个框架,是一个机械性的存在,它里面名义上是以人为本的,实际上是根本不考虑人的。如果我们回到我们开篇提到的第一个故事里,我们不难看出,我,即便是作为一个外国人,哪怕是我要开我们自己种族的玩笑,也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所以说,这个框架本身它是非人的,它很抽象,它被认为具有很广泛的普适性,甚至是穿越时空无需改变的。这也是为什么二战之后,美国一直对推广某种制度某种价值观,有近乎偏执的执念,因为他觉得这个就是对的,而且更美妙的是,他觉得你只要有了这个框架,你就会后天获得“美国性”,你就会变得更像他们。

而右翼眼中的这个实质,它则是层累的,渐进的,越来越多的。这个多,指的不是越来越多样的,而是围绕某种特定的“美国性”,越来越夯实的。换句话说,右翼“美国性”的这个实质里面,倒确实是人味很足的,可问题是它是只服务于一部分人的,那就是白人、基督教、异性恋、男性。这个缩写叫WASP——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现在我看把Straight加进去也很关键。所以这些人他们对四处到海外鼓吹政治制度没有兴趣,因为他们定义的美国性里面,规则的位置不重要啊,重要的话他这个本质就划定不出来了对不对。但是这些人却又很好战,为什么呢,因为宗教很重要,所以他们对不是基督教的宗教,都会更有敌意,对同性恋也会因为宗教原因更有敌意,对堕胎这事,也是一样的,天生就带有敌意,但是对种族之间的贫富差距悬殊问题,他们倒是不太关心的。

这两者之间,有一种另类,叫做威斯布鲁浸信会Westboro Baptist Church。这个教派因为对圣经的解读是高度严格的,因此它就规则化了,结果怎么样呢?它对伊斯兰和同性恋的反对,都是已经到了离谱的程度,但是他对黑人,不论是历史上的民权运动,还是现在正在进行的Black Lives Matter“黑人命也是命”运动,都非常支持,因为他们认为肤色不同的人都是上帝的孩子,本来就应该是平等的,但是异教徒和鸡奸犯就要另当别论了。


所以说,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川普的崛起。对此,我们选美内部也有很多不同的意见,在大选结束之后的头几天里,就有至少四种意见出来。有人指出是种族主义作祟,有人指出是利益再分配失衡,有人指出是奥巴马的政治遗产争议太大,有人指出是一个半世纪前本土主义的再次反扑。到现在,就我自己的观察来说,我认为川普的横空出世是一个文化现象,它意味着:对“美国性”的本质的点滴积累,经过9/11和大大小小美国境内境外的恐怖袭击事件,经过2008金融危机等大型事件的催化,已经到达了当前的“美国性”框架所能承受的极限。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因为这种积累是文化性的,所以它是很难逆转的。我们可以看到,白人的种族优越性,基督教的所谓“文明度”的优越性,好战的雄性基因,这三者之间是不断互相巩固的,并且只有在未来发生任何规模的由宗教引发的恐怖袭击,这三者都会同时加强。


相比起来,“美国性”的规则是很脆弱的,是反本能的,其所包含的各方力量之间的联盟是会被各种亚群体的自我定义所削弱的。很多人认为希拉里出来选总统,女性一定会很支持她,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大量的白人中年女性投给了当时“抓B门”缠身的川普,大量的年轻女性因为阶级界线而去支持桑德斯去了。可见以前学术界认为,现在的女权主义已经是第三波了,现在看来这一波和一波之间未必是递进的关系,反而是相互拆台的。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两方角力,一方的结构是稳定的,小而专,专而有力,另一方的结构是松散的,广而大,大而无当。这也是我经常对我的美国小伙伴说:你们觉得现在的川普政府这是变奏,而我觉得这只是序曲。

让我们再回到博物馆的问题来。

在纽约,有不少代表各个族裔身份政治的博物馆的,比如主打黑人艺术品的哈林区画廊博物馆,比如在中国城主打在华人“屈辱史”的在美华人博物馆,比如犹太遗产博物馆,在曼哈顿最南端,比如乌克兰艺术博物馆,比如主打德国画作的新画廊博物馆。这些博物馆中,每一个诞生都是有历史原因的,在这里我给大家举一个例子,就是这个哈林区画廊博物馆。


六十年代,民权运动风起云涌,1964年发生过一次哈林区暴动,打砸抢烧很严重,城市伤得不轻,1968年,马丁路德金的遇刺,种族矛盾愈发激化,整个美国都很混乱。就在这样的时刻,大都会博物馆办了一场展览,叫做“我心中的哈林区” (Harlem on My Mind),从其讨巧的引用蓝调经典“我心中的佐治亚(Georgia on My Mind)”的题头就能看出,原意是想进一步促进种族之间的沟通和融合,向更多的人呈现一个鲜活生动的哈林区生活,结果却弄巧成拙,招来一顿臭骂。 

大都会博物馆为办好这次展览招来了知命策展人修纳(Allon Schoener),修纳是大度会博物馆陈列委员的主任,他两年前办过一次相当成功的艺术展,用旧照片与艺术品结合的手法展现纽约下东区二十世纪之交的生活状态。可是修纳这个人对视觉艺术的呈现近乎偏执。“我心中的哈林区”走的完全是影像叙事路线,整个展厅全部由照片担当,除了墙面上环绕的照片,在展厅中央也由大型的壁画柱支撑,其上大大小小的照片如马赛克般拼贴缀合,俨然一场蒙太奇的视觉盛宴。策展期间曾有博物馆的员工提议,放置一些哈林区艺匠们自己的作品作点缀不是更好,但修纳为了保持叙事手法的纯粹,拒绝了这一提议,他说“我心中的哈林区”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因此不需要别的艺术品来点缀。


结果开展之后,虽然门票收入不断刷出新高,但“我心中的哈林区”一直遭到非裔艺人群体的强烈抵制,他们在大都会博物馆门前抗议,认为一场关于自己社群生活的艺术展,却没有任何来自哈林区的艺人的艺术呈现,而完全是由白人摄影师和白人策展人越俎代庖替他们选择什么该被呈现,这样莫名其妙“被代表”,甚至用他们来赚钱,无异于一种高级的羞辱。在种族矛盾高涨的六十年代末,大都会博物馆馆长不得不出来公开道歉。

有趣的是,画廊博物馆的前身也诞生于同一年,孕育它的核心主题,正是“我的艺术我做主”这样的政治理想。从创建伊始,画廊博物馆就始终坚持吸引和团结黑人艺术家,1979年博物馆搬迁到其今日所在,一栋旧银行大楼成为了地面两层地下一层的中型博物馆,比起草创时租来的画室空间可要宽敞多了。在名称中加入了“哈林区”之后,画廊博物馆更加坚定不移的走上了服务社区的路线。因此,比起迎合游客的口味,哈林区画廊博物馆更像是黑人艺术和黑人艺人的保护区,它的存在意义,是忠诚于当代种族身份和非洲文化根源,是自我对话与自我肯定的空间。

在美华人博物馆的诞生历程也有点类似,这里我就不再重复了。这些博物馆散布在曼哈顿岛上,这个格局,它改造的,是很多来到纽约或者居住在纽约的人对空间的想象。这是一个从建筑空间和艺术空间,到人口空间和政治空间的想象。于是纽约呈现出来的面貌,就是相当平等的,高度融合的,各种人都可以在这里和睦杂居的——像是一种框架一样的存在。实质上是不是这样呢?基本算是。可是问题是,这每一个博物馆的诞生,都各自是一段少数族裔争取代表权的故事,是很不容易的,也有很多历史的偶然性。过去的人们在往那个规则性框架性的“美国性”里面添加内容,可是到了现在,这个添加内容的过程好像已经停止了,或者说,被这样用一座博物馆被代表之后,能做的事情好像就到此为止了,纽约呈现出这样一种平等的姿态,规则形成了,然后就停住了,实质没法增加了。从没代表,到被代表,到自己代表自己,然后呢?

简单地说就是,很多左翼的人,虽然一直号称大家都是平等的,其实他并没有机会或者没有意愿深入的接触某一个社区,去住一段时间,去工作一段时间,所以空的口号只能是空的口号,在学校或者博物馆被教育的一个框架性的美国性,一旦遇到不理想的社会现实,挺容易就崩塌了,或者说,他很快就学会了绕开政治不正确的麻烦,阳奉阴违。在我看来,怀着众生平等的理念肯定没错,不过有了解过大家的不同,再去存异后求同,那种平等精神才真的可贵。除了横向的知识,纵向的知识同等重要,甚至是更重要。可惜的是,大多数情况下,左翼的美国性都是一种漂浮着的道德义务,勉强这样维持着。

在这场演讲的最后,我们还是回到开头时的那个博物馆——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在这座我被狠狠地教育了一课政治正确的博物馆里,其实它的内容本身就政治很不正确。这座博物馆很有意思的是,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就是我学到了政治正确第一课的课堂,它本身就是一个政治很不正确的地方。

我先举一个例子: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现在的正门,也就是对着中央公园那个门有一尊政治特别不正确的青铜雕塑。之所以要修造这个东门,是因为二十年代时,华盛顿正在大建总统纪念馆和纪念碑,纽约为了不输在风头上,就花了将近四千万美元造了一座纪念厅,纪念一位在曼哈顿出生的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更不用说他的父亲还是博物馆的创始人之一了。前文中我们已经提过罗斯福,他对美国贡献很多,最为美国人称道的,还是在保护美国天然景观和自然资源方面的卓越贡献。在他任内,两亿英亩的土地被划归联邦政府管辖,成为了我们今天熟知的美国国家公园系统,这也是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选择他来纪念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老罗斯福喜欢山川森林,钟爱狩猎,据说在他1902年应州长之邀在密西西比州猎熊时,数日无功,眼看着总统要扫兴,随行的人就循着猎狗找到一头受伤的熊,他们用柳条将其捆缚,要总统来过一过瘾。老罗斯福见状,觉得此举实在是有违运动精神,拒绝开枪。这个故事被华盛顿邮报知悉之后被画成了漫画,之后几经流传,漫画中的熊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只无助颤抖的幼崽。这一美谈后来为纽约一家糖果商所用,制出了与总统昵称同名的糖果熊。于是,泰迪熊就这样诞生了。 


如今我们在博物馆东门看到的那尊雕像,也是老罗斯福,他跨于马上,单手持缰蓄势向前,两翼有印第安土著和黑人拱卫,颇有气势。不过由于这两位少数族裔与马行于同一平面,身位远远低于总统,好像是刻意要让他们低人一等。这种有意无意的“歧视”在博物馆里也很常见,非洲人展厅与非洲动物展厅为邻,亚洲人展厅与亚洲动物展厅为邻,徜徉于动物标本和人类学标本之间,人们常常会有这样的疑问,把我们亚洲人和亚洲哺乳动物这么挨着放算是几个意思,是说不是白人的人都跟动物一样么?可这就是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美国人的世界观,当时新兴富豪给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注入巨资,支持他们的海外采集活动,其中一个有名的企业家慈善家杰瑟普,出任馆长,他个人因为对人类起源和印第安人的起源有兴趣,一直认为他们是从亚洲来的,因此很支持在亚洲采集的活动,这座博物馆的亚洲人类学藏品也主要是这个时期积累起来的。 

所以,现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在重新策展重新布展,打破十九世纪的这种世界秩序观,建一个更符合当下美国人观念当下政治正确框架的陈列。换句话说,当时被批评政治不正确的我,其实是在一个政治非常不正确的中国人展区里犯了一个不大不小,可大可小的政治不正确的错误。更有趣的是,就当我以为不会有人选“食物”和“功夫”的时候,最后出来的调研结果,大概五个人选了食物,两个人选了功夫,这令我记忆非常深刻。其中一对黑人夫妇,他们在选功夫的时候,互相看了一眼,笑了,但还是选了。我在纽约的时候住在哈林区,那是纽约的黑人区,那里街头的音像店里,有好多好多李小龙的电影,他们对中国功夫就是真的热爱,而且这个东西在他们的文化脉络里面扎根很深。所以我现在有时候就会想,如果我要策展一个中国主题的人类学展,我为什么放着这个文化资源不用呢?观众已经对这个东西有前期了解了,哪怕是不正确不完整的认识,也是一个很好的入口。我勾起他的兴趣,把他耐心引进来,然后重组他的知识结构,让他能够基于已有的生活和文化经验,得到新的知识,有机的成为他的博物馆体验的一部分,这样不是很好吗?但是这种尝试在现在被左翼舆论完全支配的语境下,是很难做的,因为你动不动就政治不正确了。 

前两天我在一座科技主题的博物馆开会,去给一个翻新工程中的新展览搭搭脉,展览的主题是能源,馆方的人觉得我有科技史背景,要我去一下,我就去了。负责策展的乙方,拿了一个非常扁平的展线,基本就是把百度上都能找到的常识堆砌起来,然后用几件抢眼的大型展具镇场子,就这样想要交代了。后来我们没有让这样的方案通过,我心里说,现在获得知识的途径那么多,如果我们博物馆科技馆提供的内容都不能超越百度百科和知乎的水准,那人家来你博物馆看什么,就是摸摸玩玩咯?我说,要让能源和环保这种题材让观众能感知,就需要很多很贴近他们的内容,很多他们能够理解能够共情的内容,我说从企业史的角度出发其实是很好的,你们可以挖掘一下。结果对方说,他们在这个行业里做了七年了,他们说我们这样的要求是太形而上的,是不能做的。我说,我这个分明是让很虚的内容落地的,是“形而下”的东西,怎么就这么难沟通呢? 

然后我就想,博物馆这个行业,我们国家真的很舍得花钱,比起美国政府来,我们政府真是太慷慨了。可是也正是因为经常是花国家的钱,好像没什么人心疼这个钱,钱主要都花在向国外供应商购买展具去了,没人耐下心来真的好好做内容。所以我们看到,我们这个行业的困境和美国的很不一样,我们没有那种舆论层面的束缚,但是我们对专业精神,对知识的尊重很不够。文化人不愿意出来做业务,导致这个行业最后被做业务而专业知识缺乏的群体占领了,这个对行业的长远发展是非常不利的,这两方应该是要合作的,互补的,结果现在完全是隔开的。 

所以后来我就对乙方说,我们不要拿过去的经验套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不但可能是国内没有其他人做的,甚至要拿出去在国际上都是拿得出手的。我觉得我们的博物馆人缺少这方面的胆识,总觉得我们对西方还是要处在一个谦虚谦虚再谦虚的状态,觉得我们什么都不如人家,别人放的什么评论都要虚心接受,我觉得没必要。美国人的博物馆陈列高明在哪里,我五月二十号的演讲已经说过了,没什么太神秘的东西的——研究做实,研究做深,尊重个人史,开放的观众参与,这些事情我们做不到么?

无论是对美国的体制,还是对西方的博物馆实践,我们现在都应该保持一种“凝视且平视”的状态。仔仔细细的看,心平气和的看。我用了一本书的工夫,对纽约做了这样的剖析,我希望这本书本身成为一个陈列的文本,读完之后我希望别人觉得,纽约很好,也很坏,不好,也不坏,但是那个都市生活的内容被呈现出来了,它是有故事的,它让人有兴趣,想要自己去了解更多。解构美国的政治也好,解构美国的博物馆叙事也好,我觉得都还是应该从人的视角出发,以人的感受落脚。 

如今我们面临着一个类似于美国性二象性的困境,有一个框架在那里,它舆论能力很强大,它强化的是东西之别,强化的是有某种劣根性在拖累我们的进步,就连闯红灯这样的事情也要荒唐的定名为“中国式过马路”。我想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大家一起往这个框架里添加越来越多的实质,我们来做事,书写,一起宣传,点点滴滴的积累,直到这个框架无法再承受实质之重,直到它崩塌的那一天。谢谢大家。



提问环节

下文用H表示主持人

A表示观众提问,S表示讲者沈辛成的回答


H: 谢谢辛成,我觉得他今天的分享特别好,一方面也是提醒我们去反思人们常常会说的,我们东方和西方是那么的不一样,但是他跟我们分享的是,我们先要去了解,去明视,平视,更多的去了解细节性的东西,更多东西。我们先开放给大家,看看大家有什么问题。

 

A: 我想请问一下,为什么把功夫这个概念和某一个特定的族群,比如中国人联系起来,会被认为是种族歧视呢?我刚才好像没太听懂。

 

S: 没明白就对了,因为我刚说了,只有长期生活在美国的人才会秒懂。比如说,如果你看了一个中国人,你就认为他是会功夫的,但他其实不会功夫,这是在拿一个很概念化的刻板印象来套一个单独的个体,这个就是种族歧视。哪怕这个特征可能是优势,也是歧视。比如你看到一个韩国人,大家想到了什么?我想到的是,男生啊,因为我们理工科的学校,你星际争霸打得很好吧,这也是种族歧视。你看到一个黑人,他个子稍微高一点,然后你说,你会打篮球吧,这是种族歧视。你看田纳西来的一个白人,你说田纳西来了,你很喜欢乡村音乐吧,这是种族歧视。简单的说,就是拿一个刻板印象去套个体,去拿一个很概括的东西去套很具体的个人,这都可以是种族歧视。我同学夸人家,一个拉脱维亚来的金发碧眼的大帅哥,跟他说,我在那边看到的人都跟你一样帅,这就是种族歧视。意思是他们的人都长的一样,就是种族歧视。

 

这也可能会产生一种很压抑的对话环境。比如你去麦当劳买东西,你觉得店员动作特别慢,你想稍微说他一点什么,你都不敢讲,为什么,他说你种族歧视。所以实质上初衷是好的,但创造出一个不是特别健康的对话空间。我们需要政治正确吗?需要的。需要保护身边人的感受吗?需要的。但他不应该是一种强制性的道德义务。应该是基于双方的了解之下,慢慢达成的一种共识。

 

A: 刚有提到一点是说,身份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和后政治身份时代,可否再详细讲解一下。是不是现在构建一个社群已经不再时髦了,但看起来很多人又很喜欢Identity Politics这样的所谓身份政治,因为他们可以在一种身份中找到归属感。

 

S: 我简单讲一下,因为身边有这样的朋友,女生,但她不投希拉里,虽然都是女性,但她觉得希拉里和她的阶级不一样。所以说你跟一个候选人建立联系的方式有很多种,性别过去认为是一种,但现在看来不是太管用。当一个人觉得阶级身份是一个更主要的生活的主调时,我觉得我毕业出来找不到工作,首先担忧的是收入问题,所以这时候我会觉得说,收入、阶级问题才是重要的,所以我不能投希拉里这样的权贵。所以我要投桑德斯Bernie Sanders,一个70岁的白人老头,因为他制造一个形象,在阶级上我跟你是同属的,当这个东西成为主调时,我就选择这样一个候选人。

 

对我来说,我认为美国选一个女总统出来是当务之急,尤其是在那个当口。因为美国的直男癌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这时候来一个女总统杀杀这个风气是对的。但是第三波女权主义已经开展讲intersectionality——身份的交叉性,年轻选民已经不觉得性别是最重要的了,种族重要,性取向也重要,阶级也重要。想当年,第一波女权主义的时候,最开始当女性开始要求投票权的时候,性别是唯一的联系方式,所有人都说,我们都是女的,我们都要投票权,所以大家聚拢在一起。到现在,年轻的女性在享受前两代人的成果,她们自己不感觉这个东西的可贵的。所以Gloria Steinem这样的女权运动先驱啊,前任国务卿奥尔布莱特啊,说这些年轻人都是白眼狼,这话很难听的,但你从历史角度来看,确实就是这个理。她们现在拥有的权利,是建立在那些前人的奋斗上的,结果这个女权的事业还没有完成,所谓的最高的玻璃天花板,还没有震碎,但她们已经开始去关注别的东西去了,票分散了,导致最后的结果就是渔翁得利,我说的是拆台是指的是这个。当你自己的生活被框架产生的平等的感觉所笼罩,你就会觉得你是平等的。就像我刚才讲的,在纽约,有各种族群类的博物馆代表你的种族身份,你好像不是没有话语权的,但实际上在一个具体的工作范围内是不是平等的呢。乍一看可能女性是在各行各业都有的,没什么问题,但很多女性越往上爬,越感觉到性别歧视。所以第二波还没结束,第三波已经进来,把第二波应该完成的事业的票全部拿走了。一个年轻人诞生在框架之中,他已经不再去理解他的历史实质,这么一来,他也不会再去往里面添加历史性的实质,他认为这个框架已经完成了,实质上这个框架没有完成,大概是这么一个意思。不知道解释清楚没有。

 

A: 您好沈老师,你刚才介绍的时候说,你本科学的是博物馆学,研究生学的考古,之后学的科技史。如果我没记错,在美国的话,应该可能是,先学艺术史和其他的专业,再去学博物馆史。本科是不设博物馆教育的。然后像您这个,您这个教育是逆过来的,你是怎样一个体验?

 

S:  这是一个学科建设的大问题,我就随便浅谈几句自己走的“弯路”吧。其实我在念北大博物馆学期间,除了实习,还干了很多事情,看了很多社会学的书籍,我接触社会学和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都是从本科时候开始的,那个时候还不是最清楚葛兰西是谁,但觉得葛兰西“霸权”这个概念说的非常对,后来本科毕业论文的时候就用进去了。

 

所以我认为一个好的博物馆从业人员是需要别的学科知识来支撑你的能力的,你自己要有知识储备,才支撑得起你的学术眼光,但是你不需要对每一个学科都很深入,你总还是需要保持一个观众的姿态,因为这样会帮助你理解观众是怎样看一些东西的。

 

我在本科学了很多社会学和文化批评的理论和书,后来在复旦读的考古学,好像转行了但其实没有,因为美国的考古学基本文献和理论基本都人类学来的,和社会学的东西是同源的,共通的。后来申请哥伦比亚大学的时候,人家看重的也是对这方面,你能对这方面有一些阐述,同时也对博物馆工作有点经验。

 

我去了哥伦比亚大学之后才发现,在博物馆做档案是非常有趣的事情,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事情,就是说你跟着一个人,看他的通讯录,在另外一个异于你的时空里和文化里去旅行,你跟这个人本身建立了奇妙的感情,Berthold Laufer是美国第一代汉学家,是美国最早的汉学者之一,二十世纪之交他在中国做了两次远征,来这里采集展品,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现在很多中国展品都是他采集来的。

 

当时研究他的时候就很感动,因为他是一个非常非常热爱中国的人,当时我到美国没多久,我觉得他比我还爱中国,非常感动,我的硕士论文写的就是他的中国远征,后来我就去做历史了。

 

我从本科就已经意识到,其实不需要有一个专门的学科叫做博物馆学,这个学科英文名字叫Museum Studies,这意味着它就该是一种跨学科、很松散的组合,把其他具有学科能力的人带到这里来,等于这是一个平台,用一年到两年做职业训练。澎湃问吧有人问说:我特别想学博物馆学。我对他说,其实你可以一直记着你是博物馆爱好者,你希望成为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给你带来价值的方法不是本科的就冲着这个去,不是纯粹呆在这个学科里,而是你做别的事情,把新的学科知识带过来,而不是画地为牢,或者占山为王。

 

A: 刚才老师对政治正确的反思特别好,美国在过去一年多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觉得中国很多人处于政治正确的另一头,包括对于什么是政治正确,什么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没有一个特别清楚的了解,所以刚才提到中国探讨中西差异的框架,这里不谈框架,就是你觉得美国现在发展的轨迹和对美国政治正确的反思,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什么,首先我们C计划很多的培训会跟大家分享的是政治正确本身,因为大家对这个本身没有太多的意识和了解,所以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会对政治正确有反思,在中国现阶段下更侧重的是它的好处,即美国对中国的反思。

 

S: 我今天早上在听广播,讲的是一对跨种族的夫妻,男的是班牙人,女的是黑人,后来学西班牙语去留学就在那里结了婚,欧洲国家跟美国不太一样,政治没那么正确。她跟白人小哥走在路上,西班牙人对她的攻击是: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成为白人吗?

 

后来他们搬到美国来,到美国后怀孕生娃了,得租一个大房子,于是就来到一个小区,而中介隔着玻璃门就是不开门,说这个房子已经租掉了,这一听就知道是借口,小区里面是很空的。她的西班牙丈夫就特别生气,从没见过这样的。所以说有美式的政治正确和没有美式的政治正确,所产生的效果,同样是歧视,但前者是软性的,是制度性的。

 

我们国家需要政治正确么?需要啊。政治正确其实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传统智慧,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年纪大的姑娘就是要被催婚,这就是政治不正确。所谓的政治正确没这么复杂,其实就是如果你不知道对方的生活,不知道对方的经历,你不要越俎代庖去说你要怎么办。这个事情在中国不需要是一个政治话题,它是文化议题,人和人之间互相尊重,代际之间、性别之间都应该有这么一个原则,这个原则不需要美国人来教会我们,我们本来就是会的。所以我们非要把这个事情弄得正邪不两立,天天知乎上都在争论这些,都是很愚蠢的。

 

大家都是人,站在人的角度,尊重对方生命的过程,既要看到横向之间——我们是同侪没错,同时也要尊重对方纵向的历史经历,知道别人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知道那些他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的原因,多想想别人的处境,你知道得多了,你自然就会闭嘴了,不会胡说八道了。我们自古以来就懂这个道理,阻碍它的不是所谓的中西差别,唯一的阻碍,只有你的粗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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