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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年底,居然感冒了。说居然,也并不居然,降了这么多度,一个不小心,感冒也正常。更何况,已经相当一段时间没感冒了,就算交个朋友,也该来造访了。
鼻子不适,影响心情,但这点儿不适,和娑婆世界的苦难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在餐厅吃饭,碰到个老大爷,不知怎么被对面桌的姑娘推销起健身卡来。大爷问哪里能洗澡,姑娘说,办了卡,可以到健身房洗,能天天洗,还能游泳,练器械。
老大爷的年纪不像是对器械感兴趣的。比年纪更不像的是他的衣着。他说,不用天天洗,一月两回,就够了。在外面洗,一次二三十,问姑娘,办卡是不是划算些。
姑娘算了笔账,说不划算。在外面洗,一月两次,五六十块,一年也就五六百;办健身卡,一年得一千——除非你想游泳,天天去,还差不多。
看出大爷不是潜在客户,饭又没吃完,姑娘就和他拉起家常。问几个孩子,说两个,一个姑娘,一个小子。有孙子了吧?两岁了。姑娘有孩子了吧?有,外孙更大,都十二了。儿子、闺女都在北京,一个在安贞桥,一个在什么地方。
跟闺女一起过吗?也不跟,人家婆婆那边还有一大家子呢。
停了半天,突然骂了句“他妈的”,说孙子捣蛋,朝屁股拍一巴掌,丈母娘就不愿意了。
说着就吃完了,临走补一句:得,办卡的事儿,我也甭帮您问了,您就在外面洗,还划算。
这几天冷,不知道什么故障,网络坏了两次。每次都是从下午开始,到晚上还不好。给客服打电话,说不是我一家的问题,是所在区域的问题。问什么时候修好,说这个说不了,已经有人员在处理了,请您耐心等待。
几个小时修不好,就有点儿急了,忍不住又打。客服的答复还是一样,请您耐心等待。完了还要为本次服务作出评价,满意请按1。怎么按1呢,下午还能按个1,到晚上还不好,不按2就不错了。
等到临睡前,已经过了11点,路由器还是不断地闪跳黄灯,烦得慌,又拨客服电话。这次倒一下接通了,不像之前排队半天,估计是大家都睡了,客服电话少了。
突然想,客服大概是24小时的吧,这么冷的天儿,这么晚还在当客服,也不容易。又想到之前听谁说,很多客服是请残疾人来做,解决残疾人就业,一部电话,一台电脑,在家就能工作了。
就算在家工作,寒冬半夜接电话,解决客户的焦虑,也不容易。更何况解决不了,别说解决,甚至连抚慰都抚慰不了。
想到也许是残障人士,在寒冬深夜,请我耐心等待,说抱歉影响到我的体验了,不能不为从前说过某些话而惭愧:我的网都坏了好几个小时了,怎么还没修好?你们的网怎么这么差呀!
也知道客服对这些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只是有些时候也想发泄一下不爽的情绪吧。
既不能解决问题,又不宜发泄情绪,电话就打得毫无必要了。也就是照例问一句“还要多久能修好”,得到一个“现在还说不了”的答复,就不抱希望地挂了电话,准备睡了。
刷个牙的功夫,路由器居然变成绿灯,也不闪了。试了试,网好了。看看时间,已经接近零点。心想,搞维修的真不容易。
一根线,放在那儿不动,久了就要老化,坏掉。一根水管,放在那儿,久了也要生锈,泄露,或者别的什么问题。就像人的身体,变老,变坏,感个冒,发个烧,生个病,住个院,有时候一年就过去了,有时候一辈子就过去了。
无常侵袭着万物,谁能晏坐在家里享受顺心的一切呢。没有哪个人的生活不是在不断的修补中继续,坏了,修补,再坏,再修补,直到无可修补…… 像老大爷说的,等不能动弹了再说吧。
只是,许多修补,并不是自己完成的。自己原本可能千疮百孔的生活,是倚赖许多人昼夜不息的修补,才勉强过得去的。可是依然有许多人,在许多时候,嫌弃别人的修补不尽如意,给予批评、诋毁,甚至谩骂。不知有何理由认为自己应当理直气壮地享受这一切呢。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的感受才是第一位的呢。
初中三年级时,班主任教英语,人挺好,就是爱训学生。每周二上午最后两节,讲着讲着就放下书,训上半天。有次考试后,让每个同学写心得体会,自我批评和反省。我写的有一句:不好好学习,我对得起谁呢?对得起一天三顿饭吗?
那篇反省正中老师下怀,接下来的训话中,被他点名表扬,说你们看看,王路反省得多好——不好好学习,我对得起谁呢?对得起一天三顿饭吗?
我在底下窃笑,我经常一天四顿。我想,老师也太好哄了,不过略施伎俩,投其所好而已——活着吃饭还不是天经地义?怎么就对不起一天三顿饭呢?就是考零蛋,也得该吃吃,该喝喝呀。
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差不多到了训话老师的年纪。看着一年又晃晃悠悠过去,到了年底,想想荒废的时日,想想未曾尽心尽力对这世间作出力所能及的修补,终于不免有些惭愧了。看来,有些话真是不能随便说。
若非有人忍着命运的不幸和痛苦,日复一日地用敬语面对别人的质疑和谩骂,用辛苦修补世间的坏朽,自己怎么可能拥有片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