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为什么来北京？你为什么留在北京？
曾经，我们每一个漂在北京的外地人，都这样问过自己，也这样被别人问过。
答案或许林林总总，但应该都大同小异。无非是列举出的一些美好的细节，某个让人难忘的瞬间，还有这城市的某种气质，某种气氛，某种气场，某种气味，某种气息。
你站在景山顶上，看到夕阳下，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泛着金黄色的光。
你在深夜二环边上的胡同里走过，抬头之间，看到月光闻到槐花香。
你喜欢它的空旷，虚无，它的过于庞大，它对你的忽视，让你不必每天盛装登场而可以心安理得。
你喜欢它对任何人都冷漠，不模仿，不迎合，不动声色，按照自己的方式野蛮生长。
你喜欢它云集了千百万像你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却又从来不让你觉得自己生活在异乡。
你说，在骨子里，北京可能是最接近纽约的中国城市。
2、
你为什么留在北京？
曾经，这个问题是问答双方一次心照不宣合谋的矫情游戏。
提问者期待你说出的答案，或许早就存在他自己的心里。而回答者不厌其烦列举出来的理由，或许早就被他重复过许多次。
游戏的目的，无非是想找一个倾吐的机会，表达你们对这座城市的喜爱。
这是大城市人特有的自恋，每一座城市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城市，符合自己对生活的某种想象。
但北京特别的地方在于，生活在北京的人说起北京，惯用的是“虽然……但是……”的语式。
虽然它粗糙，不精致，不便利，不适合生活，但它能抓住你的灵魂。
纵有种种不好，但你就是爱它。
所谓的逃离北上广，同样也是在这个逻辑下的一个集体矫情游戏。
每一个嚷嚷着北上广生活压力大、生活成本高、不适宜居住的文艺青年们，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如何被那个“虽然……但是……”的语式牢牢地钉死在了北上广。
3、
但是，这样的“虽然……但是……”式逻辑，在今天的北京，在这个星期的北京，在这几年的北京，已经显得越来越可笑，越来越没有说服力了。
因为雾霾。因为今天的北京，已经是一个PM2.5浓度接近爆表的巨大的毒气之城。
生活不方便，交通拥堵，全球顶级的房价……这些北京的缺点，都可以作为换取理想所必须付出的成本，虽然代价高昂，但把你的人生摊平拉长，总能忍受下去。
但雾霾不一样，因为它实实在在地毒害着你的身体，每一分每一秒都对你、你的亲人、你的孩子，构成致命的威胁。
上海虽然也有雾霾，广州的空气质量也不算完美，但至少相比北京来说，它们还算是能够生活下去的地方。
要不要留在上海、要不要留在广州、要不要留在深圳，从本质上来说，是同一个问题。
但要不要留在北京，是另一个问题。
前阵子有个朋友对我说，北京空气差的时候，就一点也不想留在这里；但是每次北京空气变好的时候，就死都不想离开这里。
这话以前我会由衷地认同，但现在我心里只有冷笑。
当然，能不能不留在北京，又是另一个巨大的问题，面临着许多现实的难题。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再问出“你为什么留在北京”这个问题，就不再是一个轻松矫情的小游戏，而是变成了一个沉重苦涩的灵魂拷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冒这么大的健康风险，选择继续留在北京？阻碍你离开的因素是什么？你的犹豫和胆怯是什么？
几年前，我在微博上曾经转发过蔡文胜的一段话，他说，“现在的北京已经成为中国人最大的战场，四海豪杰五方神圣汇集于此展开争夺与厮杀。胜利者将逃离，去找寻理想生活之城。而失败者也将带着满身伤痕回到原来之处。更多是不甘失败又无法舍弃的人留下继续战斗。”
现在再看这段话，是如此讽刺。雾霾越来越浓，却没有吓退想来北京的人们。
4、
所以，这就是我想说的，请不要再把逃离北上广挂在嘴边。北京和上海广州不一样，北京不配和上海广州放在一起。
上海和广州人，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可以矫情地畅想一下离开他们生活的城市，甚至在某个周末或者假期买张机票短暂逃离48小时72小时，然后继续心甘情愿地回来做他们的上海人和广州人。
但北京人没有这样矫情的奢侈。没有。
因为你要做出继续留下来的决定，绝对不会像上海人和广州人那样容易。
吊诡的是，这几天北京航班取消，公路关闭，许多人就算想短暂地逃离也不可能，只能安安静静地留下来。这是生活对我们的赤裸裸的讽刺。
就像新闻网站Quartz上的这个标题说的那样，“被困地狱”。
所以以后你们再文艺病发作，拜托就说“逃离上广深”好了，不要再说“逃离北上广”，反正北京不配和上海广州深圳并列放在一起。
5、
北京的参照坐标，应该是新德里。
大概在一个多月以前，包括新德里在内的许多印度城市经历了据说是十几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雾霾，很多地方的PM2.5浓度超过了1000。
当时北京一家杂志的记者正好在德里参加世界卫生组织的一个会议，在被人问起中国的情况是不是也和德里差不多的时候，他们连连摇头，忙不迭地解释，“北京比这好多了，这里比北京严重至少一倍以上”。
相比印度人，中国人似乎更早地注意到雾霾的存在，虽然在2008年的时候我们还认为美国运动员戴口罩参加奥运会是别有用心羞辱中国的手段，但那之后我们迅速地把霾和雾做了区分，每天看看空气指数也已经成了霾伏区人民的一个习惯。
再加上中国和印度两国经济体量的不同，北京和新德里国际地位以及影响力的不同，所以国际媒体上对北京雾霾的声势在几年前一度远远盖过了新德里。
也正因为如此，许多驻印度的外媒记者那时抱怨说，“在北京，PM2.5值超过500就会登上国际媒体的头条；而这里的数值是北京的两倍，却基本上无人注意”。
但是，深究500和1000之间的区别，有什么意义呢？数值虽然差了一倍，但都在同一个档次。
更何况，新德里的雾霾通常只出现在冬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人们烧火取暖造成的。而在北京，雾霾已经越来越成为一年四季都可能出现的常态。
更何况，这个星期北京的雾霾，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新德里。
这是11月初的新德里。
而这是这个星期的北京。
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而且，在今天的全球各大城市的最差空气质量排行表里，北京排名高居26名，而新德里的PM2.5值只有99，排名在几百名之外。
假如有几名印度记者在这个星期来到北京，他们一定也会连忙摇头，忙不迭地解释，“新德里的空气比北京要好多了”。
6、
假如，你不住在北京，也请不必幸灾乐祸。
你以为你住的城市，又能好多少？你以为上海和广州，又能好多少？
你要知道，七八年前，雾霾对北京人来说也像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这一次雾霾，遭殃的不只是北京和华北，西北、东北、中部和东部乃至华南的空气质量都不怎么样。
全国有71个大中城市空气质量重度及以上污染，24个城市启动红色预警。这是环保部的数据。
有8个城市爆表，分别是安阳，邯郸，衡水，焦作，临汾，石家庄，泰安，郑州。
我上面提到的那个全球最差空气质量排行表里，前100名里，排名最高的外国城市是第47名的蒙古首都乌兰巴托，另外还有六个印度城市，排名分布在65名至84名之间。
其余的93个，全都是中国城市，其中包括湖北、安徽和四川的城市。
7、
在新德里，媒体报道说很多外籍人士因为担心健康问题，已经开始纷纷逃离。
最著名的一个例子，是去年《纽约时报》驻新德里的记者Gardiner Harris，决定放弃驻外记者优厚的待遇，离开印度回美国工作。
临行前他写了一篇文章，详细讲述了自己作这个决定的原因——新德里的空气污染极度严重，他的小儿子患了严重的哮喘，肺部功能还出现了终生无法恢复的损伤。我曾经推送过这篇文章的翻译，感兴趣的可以点击这里看看。
在文章里，他写道，“我们的很多朋友都已经决定离开德里，以至于美国大使馆附属学校面临着入学人数的急剧下降。我的牧师负责一个基本上由外籍员工组成的教区，他告诉我说，他认为他的教众人数将下降60%”。
在北京，几年前雾霾刚刚引起大家重视的时候，也曾经有外籍人士考虑离开北京的报道。但北京的外国人数量，似乎并没有下降。
在北京的老外，很多都会被北京、被中国人同化，似乎在对雾霾的适应上，他们也是如此。
上周的一天，我在三里屯雅秀旁边的一个小酒吧喝酒的时候，和一个刚来中国工作的美国人闲聊。他来自美国中部的一个州，来中国做清洁能源方面的工作。那天北京的雾霾没有今天这么严重，但污染指数估计也有两三百。
我问他，北京空气这么糟糕，为什么还要来？
他用美国中部口音缓慢地说，“他希望能够带来改变”。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只是在心里想：
朋友，你听说过柴静吗？
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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