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手记》便是严歌苓2004年至2007年随夫驻尼日利亚时的所思所想。接受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专访时,她说:“当时那里的条件很艰苦,日常没有网络,上网要到大使馆里。环境似乎封闭,但每天接触到的人事物,让感想压制不住地往外冒。”严歌苓选择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记下来,起初是以和父亲通信的方式,“父亲老早就是个非洲迷,收藏很多非洲的工艺品、地毯、雕塑”,渐渐地,她想把倾诉的对象扩大,这便有了《非洲手记》。
“每一天都在大开眼界”,严歌苓不掩饰非洲对于自己的冲击,有自然景观、山水地貌上的,“我们的住处望出去便是一座山,而那座山竟然就是一整块大岩石——尼日利亚的石头是很有名的”,更多的是社会人文、政治文化上的,“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殖民统治,他们取得独立,然而那里的人们还是这样贫穷,社会有很多腐败,这真让人失望、沮丧,街上到处是乞讨的人。这让我发现,人类的苦难是有共性的。”
“一走出院子到处是‘苦难’”,直到现在谈起这一切,严歌苓仍然蹙起眉头,但让她印象更深的,是在苦难中起舞的人性。“隔壁住了一位非洲老太太,从腿根处就没有下肢了,每天靠装着换轮的板子出门。人们有各式各样的困境,住在烂尾楼里的孩子们照样跳舞、唱歌,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那里的人们都能找到欢乐。他们每周做礼拜,一丝不苟,只有在做礼拜的时候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有一次,我看到一件白色蕾丝的裙子晒在灌木丛上,轻轻摇曳。那样的对比,让我不由得心中一动。他们对于生活、对于命运,是那样全盘接受。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活着就要有欢乐,这或许就是人类之所以可以延续不枯竭的生命力所在。”
22岁的女管家是严歌苓在非洲接触最多的当地人,“她是一位酋长的女儿,我问她,有没有从父亲那里获得什么遗产?‘什么都没有,我有几十个兄弟姐妹’。不仅如此,非洲人的家庭观念很重,这一点和中国人有点像,她会把钱寄回家接济家人。有时我送她一条裙子,她会高兴地说,‘妹妹穿着一定好看’。”
在非洲的三、四年,也是严歌苓的创作高产期,她完成了小说《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英文小说《赴宴者》。“生活比较宁静,唯一的社交是外交官夫人们轮流开舞会,也是在非洲,我学会了喝红酒,养成了喝酒的习惯。”说着,她笑了起来。“宁静”和“平和”是严歌苓在非洲感悟最多的。“在非洲,我理解了宗教,理解了信仰,学会如何尊重宗教和信仰。”
严歌苓坦承,对于非洲,她始终还是一个外来者,《非洲手记》的记录仍是来自他者的视角,避免不了带有某种猎奇色彩的观察,“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再回去一次。”如今,严歌苓定居在德国。曾有一段时间,她在世界各地不断搬家,“常常是总算把家布置成喜欢的样子,熟悉这里的街区,又到了离开的时候。但我喜欢这种漂泊,文化的特性是在对比中认识和确认的。”
书籍介绍
一部好的游记散文,不在于有多少典丽的辞句,而在于她能够勾起读者宛若身临其境的思绪。比如严歌苓的这部《非洲手记》……
《非洲手记》
作者: 严歌苓
出版社: 人民出版社
这是著名女作家严歌苓新推出的一部散文随笔集。作家通过亲历非洲第一人口大国——尼日利亚的所见所闻,将当地丰富的物产资源、人文景致、风土人情、地域文化,和精神面貌,作了立体、生动的描述,呈现给读者一场魅力无限的非洲之旅。
作品夹叙夹议,语言严谨却不乏谐趣,见解精深又满含关切。作品力求告诉人们,有那么多的名人大腕一生都在向往非洲,并不是因为那里好玩儿,而是在那里可以亲历一次深刻的灵魂洗礼和思想补课。
本书特点:视野独特,观点新颖,文笔流畅,风格前卫,极具号召力。作者是以不一样的角度为我们描摩了不一样的非洲。
精彩内容选摘
断 电
在阿布贾的外交官们最熟悉的日常小灾难就是断电。每个外交官居住的大院都有一台发电机,一旦国家供电出了障碍,大院的电机随时自给自足。但两股电之间总有个衔接过程,有时长有时短,衔接的空档里,人们就享受原始的黑夜。一天晚上我们正在看电影录像,电断了,一时间非常黑暗,也非常安静,便能听见储藏室里有只大耗子进了狗粮袋,正咯崩脆崩地在嗑狗粮。尼日利亚的耗子特大,我们家的小狗可利亚常常把它们当成玩伴儿。一次也是断电,我发现可利亚在厨房里,肚皮贴地脸朝着水池下的空隙哼哼地撒娇,于是我也肚皮贴地,采取可利亚的视角往空隙里看,却和一对小而贼亮的眼睛对上了。原来这只耗子精被可利亚的青睐施了定身术,一见我也进入了它们的游戏,才醒过神,眨眼间消失。我们赶紧请大使馆的工人堵住了水管后面的一个漏洞。但耗子总是能发现或打通新的洞口进到这所房子里。房子的设计很怪,所有门户都是成双成对,据说最先来的殖民者不允许非洲仆人和他们从同一个门户进出,所以房子有主子门户,就必有仆人的门户,现在发现还有耗子的门户。耗子在这所房子里和我们平行地过日子,我们平常听不出也看不见,只在断电时才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黑暗的宁静中,爱犬可利亚也听见了它的粮食正被分享,便汪汪起来。我们坐在黑暗里,摁住它。因为可利亚若跟耗子真打起来,在人家非洲地盘上,原住民耗子是正义的一方,士气一定很足,死伤的说不定是可利亚。
等到院子里的发电机开始轰鸣了,各家亮起灯,我们的女管家原住民希望小姐一跃而起,顺手抄起来一根底部带钢尖的登山木棒,冲入储藏室关上门,几秒钟后出来了,钢尖上扎了一只深灰色的大耗子。我们错过了她猎鼠的刹那,但能够想象,退回去几百年她会同样稳准狠地叉住一只野猪,或者一只野兔。
让我最感害怕的是在跑步机上断电。我的步速加快到1分钟110步时,就会担心突然来个断电。假如机器的传送带以110步的速度运走时,一旦断电我很可能被扔下轨道,或者更惨,给扔出机器,砸在对面的镜子上。那就可能像一个动作片的镜头一样,炸裂的镜子碎片成百倍地折射血滴和破烂的肉体⋯⋯我也奇怪,为什么几个健身房的跑步机前面一律是镜子的墙壁,也许安装这些镜子的人估摸出,每天在跑步机上跟自己较劲的人要么自恋,要么自虐,头一种人要不断欣赏自己用毅力塑造的健美,后一种人必须眼睁睁见证自己龇牙咧嘴,榨出最后一滴汗,才算解恨。
我每次上了健身房的跑步机就像在跟尼日利亚的发电厂比赛,一定要在他们的发电机断电之前跑完5英里。跑到5英里还没有断电,我就再得寸进尺,跑6英里。这种比赛的感觉很管用,有时能骗自己跑到8英里。跑着想着:看你先把我扔到镜子上还是我先跑到最后一口气。到目前为止,我始终领先于发电厂。倒是被跑步机扔下来一次,膝盖和胳膊都被传送带拖破了,但不是因为断电,是因为我观看跑步机上电视播放的号外太专注,一脚踏空摔下来的。那次号外报道的是尼日利亚航空公司的一架客机坠毁的消息。后来才知道,我们的一位好朋友、美国大使馆武官处的少校就是在那起飞机失事中丧生的。在尼日利亚,飞机坠毁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事,据说飞行执照可以购买,飞行记录可以造假,不够格载客上天的飞行员有的是,但在凶吉未卜的跑步机上目击一次飞机坠毁,这种经验对我太鲜见了。
大使馆住宅大院到了周末晚上总是很热闹,不是这家就是那家请客喝啤酒,吃匹萨,有一两家不错的匹萨店可以送外卖。这类随随便便的派对往往不太在意来的是不是熟人朋友,半熟脸就管饱。一旦停电,连半熟脸都不需要了。等再亮的时候,总会发现一两张陌生脸。不过因为夜晚用电需求量大,常常断电,那么陌生脸很容易混成半熟脸。
最怕的是开车在路上发生断电。在阿布贾的马路上,常常碰到手持武器的军人或警察挡在路口,端着枪要你出示证件,其实各个使馆的车都把证件挂在车头车尾上,那就是它们的车牌。每次把车停在他们旁边时,我们都有点胆寒。有时他们只是向我们诉诉苦,说薪水太低,或者漏发了薪水,请求我们赏点儿钱。有时他们会为更微不足道的事拦车,因为他们的摩托没油了,希望外国使节的车能施舍他们几升,好让他们骑车回家跟老婆孩子团聚。但是在断电的夜晚,整个城市的照明全靠星星月亮,跟这类武装人员在路上相遇,就显得非常叵测。因为断电,盗匪可以冒充警察和军人,军人和警察也可以临时充当一下盗匪,或说他们之间的相互转换只是取决于灯光还是黑暗。
断电的作用不全是负面的,据说断电成全一次挽救婚姻的功德善事。美国大使馆有位官员,他硕士学位的妻子过够了打包拆包、搬家安家以至于全世界居无定所的日子,想跟所有美国女人一样,有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园,自己的朋友圈。所以她跟丈夫提出分居,准备在不久之后回美国真正实践分居生活。就在她起程回美国之前,来了一次大断电。那次也不知怎么了,家属大院的发动机也没人操作,那一黑就黑了两个多小时。这两口子就利用这次断电最后过了一次夫妻生活。女方回到美国两个月之后,又回阿布贾来了,从此再没有提分居的话。断电使他们得到一个小宝宝,小宝宝拯救了这场婚姻。
一次夜间断电,人们都睡着了,大院的电工没有及时启动发电机,等到第二天早晨醒来,才发现空气潮热无比,厨房备餐台的细缝中长出了小米粒大的生物,仔细一看是密密麻麻的小蘑菇头,也许是世界上最袖珍的猴头菌了。冻箱化冻了,流出一地水,冰箱里也有不少食物捂馊了,发臭了。墙角一层黄绿的苔藓,屋外的大自然已将它野性的指爪伸进墙内,重申它的原始拥有权。
|本文摘选自: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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