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大连皮口镇的一户院子里,兄弟四家在老大家过年。
炖骨酸菜,推杯换盏。老大坐在近屋的主位,酒喝多了,收不住地教训起人来。大嫂的大妹外出念书回来,听不进人酒后的教训,把筷子一撂,掀掉了那一年的团圆酒桌。大妹脾气烈,随她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老妈。酒杯摔碎在地,回过神的人赶紧去拦。
这个场景,后来我听姥姥——也就是当年饭桌上的大嫂——讲过好多遍。小时候,我随姥姥姥爷住在工厂分的房子里,老家院子的模样只能凭借老人的描述来想象。
老房子过年是什么样,我也完全不知。只知道在这楼房里,屋子连着厨房,每到过年,总串着一股子的饺子味。饺子偏咸,配不了菜,我并不爱吃,总像是在完成任务。别人家的饺子还放硬币,我们家红绸按扣的小袋子里也攒了不少五角,却从来不往饺子里放。姥姥一边备菜一边说话,入了腊月,就要杀猪,熬冻,炸鱼。好像每次过年都会是以往的年的叠加。一件一件,她都能念上好多遍。
姥爷是家里的长子,姥姥又是家里的长女。辛苦年岁里,他们拉拉扯扯地带大家里的小孩,像是活着的丰碑,又确实是百般武艺皆会,金刚铠甲护身。
每到过年,来拜年的侄子外甥一大堆,我就跟在大人脚边,认着不同家里的舅舅、舅妈。舅舅们高大挺拔,眉峰又直又正,读中学的时候前后连着年级,都是工厂子弟,说起来居然还颇有名气。
那时候,姥爷和他兄弟们的个子还没弯,都是国字脸与凹字形的发纹。他们除了年龄有差,长得实在是太像了。我过年时就算着什么时候是三姥爷来,什么时候是四姥爷来——他们总要抓我来考,猜猜哪个是哪个,猜对了就有压岁钱,错了就成了饭桌上小孩子的闹笑。凉菜里有道凉拌海蜇皮,我喜欢吃,又不能常常吃到。过年的时候我盼着这道菜,伸筷子的时候被拷问菜名,我说成了“海豚皮”,被三姥爷家的舅舅和年纪轻些的四姥爷笑到我中考。
姥姥主掌厨房,来拜年的舅妈们喊着“大妈”,纷纷过去打下手帮忙。厨房不大,人多了就挤了。蒜苔炒肉,糖醋黄花鱼,酸菜炖排骨,酥皮老板鱼,一盘盘地从小厨房传出来,都能担起热闹。热气带到桌上,提前备好的油炸花生米,炸茄盒,炸老板鱼,也依次摆在盘里。
一盘盘饺子围出了一道桌边。姥姥的大妹掀饭桌的旧事,成了点缀的热闹。在我的印象里,亲戚里并没有学过武术的,说起来更擅长的反而是贝壳微雕或者吉他二胡,一米八的姥爷躬着身子粘贝壳,或者舅舅唱唱邓丽君。但过年聊天,总会聊出一个气势的排序。
舅舅们上学时帮我妈摆平过来挑事儿的人,姥爷一个手一拿就能治住非要练拳击的大舅,姥姥的大妹跟谁呛起来都不怕,而最厉害的是姥姥的小脚老妈,“那老太太真是,在那一站,谁都不敢梗梗”,“从来没有那么厉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