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天放学,女儿匆匆跑回来,一进门就喊爸爸,伏进我的怀里。我以为她考试得了奖,或者被老师夸了,准备赞扬她几句。
女儿翻转过来,仰脸看着我,有点神秘兮兮。我刮了刮她的鼻子,笑着问她有什么好事。她双手插进两边的衣兜里,摸索出两个青色的东西,将大的递给我,小的留给自己。
大伢得大的,细伢得细的。女儿一边说,一边将那东西往嘴里塞。我一看,赶紧止住女儿,面露愠色。
女儿睁着大眼睛瞪着我,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我又好气又好笑。女儿小声咕哝着,这不是桃子吗,我好心留着,我们一起吃,一人一个,还不给妈妈呢。
还莫说,这东西还真像桃子,只不过浑身光溜溜的,没有毛,似油桃。脆青色,一端钝一端尖,身上有四道浅浅的痕迹,将它平分成四瓣,名字与桃子有关,但它却不是桃子,是棉桃,棉花尚没成熟的果实。
我有些气恼,让女儿坐正,严肃起来。
一,不熟悉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吃,并不是所有与吃食名字相近的东西都可以吃。
二,棉桃是农民辛勤劳动的成果,不能随意破坏,要珍惜,何况我们也是农民。
女儿低下头,有些委屈,别人说这是桃子,我没听清,也没见过,就想带回来我们一起吃。这不是我摘的,你看我们这儿现在哪有这东西啊。
是啊,不要说女儿,现在我都十多年没见过棉桃了。
门前那么好的畈地,原来都用来种棉花,这是一种农村常见的经济作物。棉花籽下在自家地头整好的土地上,做成一个个圆柱体的棉花钵,覆上一层沙。待到种子发芽,青红的茎撑着两片叶,约十来公分时,就可移栽进麦地里。
割麦子时就需十分小心,尽量不踩到压到它。棉花幼苗时,要一直锄草,下肥。树长大后,需要断苗,掐去头部,免得它主干疯长,不长枝桠,还要整枝,去掉不结棉桃的公枝。
棉花树极易生虫,要经常打农药。什么阶段受什么虫害,看看棉花叶,有经验的农人就知道该用什么药,配多大的浓度。
这些我都一窍不通,逢上放假,就跟在大人后面,像他们的尾巴,自顾自在田野撒开脚丫子跑。
他们晒得通红的脸,被风吹翻的草帽,手背被棉花叶子撩得发白的痕迹,绿色黄色的喷雾器,在地头吹出烟窝的灰烬,仰着脖子吞下茶水的咕噜声,姑娘或红或白的身影,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从少年到现在。
到夏秋时节,棉花树郁郁葱葱,一望无涯。大片大片绿的叶,像巴掌一样,粉红粉白的花,大朵大朵争相盛开,待到花儿谢了,棉桃就结出来了。
每一根横枝上,都有四五只棉桃,像懵懂的少年,整齐地排列着,打量这个新奇的世界。它们越长越大,光溜的面皮,泛着青绿色的光,贮满着农人的希望,压得枝条弯了腰。
人们或者吸着烟,或者喝着水,有妇人纳着鞋底,在树荫下望着硕果累累的畈地,开始盘算了。
今年除上缴的外,还可以卖多少多少,自己留多少多少。给快上初中的二娃打一床新棉被,给快要出嫁的闺女备几床嫁妆,准备织出几丈布,给全家老小添一身绵布衣裳,预计纳多少双鞋底,做多少双鞋样。
明明灭灭的烟窝里,闪烁着期望,滚烫的茶水里,散发着理想,一扯一拉的针脚里,饱含着无尽的关爱。那翠绿满眼的畈地,在人们眼里,格外妩媚,让人暇想。
我们从不摘棉桃玩,倘有不知事的孩子摘了,我们会像大人一样,将他教训一番。包括在太阳底下罚站,在地上打滚,捉蚂蚁放在他脖子上,与青蛙眼瞪眼。
棉桃长到鸡蛋那么大时,慢慢膨胀,开始裂开,分成四瓣,露出里面雪白的棉花。棉花见着太阳,越来越轻盈,蓬松,朝外拥着,像天上的白云。棉壳开始变黄,变红,苍老,扭曲,萎缩,棉花成了一团一团的花,在阳光下,晶莹洁白,闪着耀眼的光。
棉桃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成了棉壳和棉花两部分。
秋天的畈地,一片白洋洋,棉树的叶子越来越少,棉花越胀越大,层层叠叠,张张扬扬。
大娘大婶嫂子姑娘,挑着竹篮,扎着围裙,在棉树中间起起伏伏,双手灵巧上下翻飞。棉花便脱落棉树,进了围兜,放进篮框,挑回家里,在竹床上铺晒。
之后,脱籽成棉絮。有的在弹匠的弹弓底下,铮铮声中上下飞舞,快乐地弹跳,最后嵌上绿色或红色的经线纬线,变成一床床暖和的棉被。有的在母亲的手下分成一根根绵条,在纺车的嗡嗡声中,卷成一个个白萝卜般的线团,最后又在织布机的哐哐当当声中,织成一块块密实绵厚的大布。
白天,它们变成我们身上柔软舒服的大布衣裳,脚上轻爽无味的布鞋。晚上,它们变成我们身下不刺激的床单,身上温热的棉被。
棉苗,棉桃,棉花,一直伴着我的青少年时代。我们在棉花地里歇过荫,捉过迷藏,抓过棉花上软软的小肉虫,吃过炒熟的棉籽,烘过棉壳烧的炉火,用棉花卖的钱交学费,买作业本,买糖果,买小人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