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好事，咋就犯罪了？”

▲ 2017年2月13日，巴彦淖尔市中级法院，庭审结束后并未宣判。王力军坐在被告席上，略显失落。（南方周末记者 滑璇/图）

2017年2月13日，46岁的内蒙古农民王力军第二次坐到被告席上。他穿了一件咖啡色的皮夹克，黑红的脸膛有了一些亮色。

2016年4月，王力军因无证收购玉米，数额较大，被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临河区法院认定犯非法经营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二年，并处罚金二万元。此事经媒体报道后，引来众多争议。

在巴彦淖尔市中院一间能容纳60人的法庭里，检察员和辩护律师异口同声地表示，王力军无证收购玉米的行为达不到犯罪的程度。

这次，为王力军辩护的是来自北京的两名律师。此外，还有六七个记者从全国各地赶来。忐忑之外，王力军心中更多的是兴奋。头天与律师见面时，三人都感觉这一次大概可以当庭改判。

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半小时的庭审结束后，审判长宣布将择日宣判。

▲ 王力军为收购玉米花了近两万元买的这台脱粒机，自他出事后一直闲置。（南方周末记者 滑璇/图）

王力军精瘦的身材，黑黑的脸膛。话不多，但有问必答，思路清晰。再审法庭上，他仍然无法理解，收个玉米卖给粮库怎么就能判刑？

如果从被公安机关立案算起，这场“无妄之灾”已经持续近两年。一切起源于2015年1月，王力军收购玉米时与人起了纠纷。

附近村里的农户说王收玉米的农用车上加装了机关，给玉米称重时“缺斤少两”，一个电话将他举报到临河区工商分局。工商局一查，仅2015年10月至2016年1月，王力军便收购玉米40万斤，涉及金额21万余元，获利6000余元。更要命的是，他是无证经营，粮食主管部门的许可、工商管理机关的营业执照一个没有。工商局认为，王的行为已经涉嫌刑事犯罪，原本的“缺斤少两”没再查，行政处罚后直接送到公安机关刑事立案。

案子到了临河区公安分局经侦大队，王力军拉着一个在检察院工作的亲戚陪他一起去投案自首。2015年3月27日，自首当天，王便被刑拘；因为没有社会危害性，4天后，家人为他办理了取保候审。

2015年4月，案子又被公安移送到检察院，王力军心里有点慌，但还是没能把收玉米和犯罪联系到一起。他问公安的人：这个事情怎么还要转到检察院？“他们告诉我，这就是个过场，是个形式。”

在王力军看来，公安机关“走过场”的说法似乎不是骗人的。临河区检察院认为部分事实不清，分别于2015年9月17日、12月2日将案件两次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这是法律规定的退侦次数上限，两次后如果依然达不到标准，检察院将选择不起诉。

但2016年春节的前几天，王力军还是接到了检察院的电话：最近不要出门，手机24小时开机，等法院的开庭通知。直到此时，他才傻了眼。

开庭前两三天，王力军到临河法院对面的“148”协调指挥中心法律服务二所请了律师王润生。

2016年4月5日的法庭上，王润生为王力军做了罪轻辩护，称其收购的玉米卖给了正规渠道，获利数额较小，又有自首情节，请求法院轻判。

10天后法院宣判，被告王力军犯非法经营罪，判一缓二，并处罚金。对于不用坐牢这个结果，王力军当时挺满意。“咱们也不懂法，只要能让我在家里种地、能赡养老人就算了。要不然，家里40多亩田地，媳妇和老母亲弄不过来。”王力军没有上诉。

自从摊上官司，王力军先后上交了6000元违法所得、5000元保释金、20000元罚金，还花5000元请了律师，另外还有一些拿不上台面讲的“活动经费”。加之2015年年景不好，自家田里的玉米卖不上价，冬天又没敢再从事收玉米的营生，王家的收入成了负数。

“罚了几次钱都是从外面借的。去年又没收入，只能从农村信用社贷款糊口。”王力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直到现在，自家兄弟帮忙垫付的5000块保释金依然没有还上。

“前前后后花了好几万，我得种10年玉米才能挣回来。”王力军很是感慨，为了挣那6000块，一下子搭进去这么多，这买卖未免太不划算。

▲ 春节过后，王力军家的玉米仍待收购。他至今认为，自己上门收玉米是在做好事。（南方周末记者 滑璇/图）

再审法庭上，王力军依然认为自己做对了。“我上门收购玉米，为农民减轻了卖粮难的问题。我提供脱粒机、运输工具，为农民减轻了体力劳动，以及到运输到粮库排队等麻烦……我也世代是农民，深有体会，应该是件好事，咋就犯罪了？”

王力军和妻子张美丽是从2008年开始收购玉米的，收到2015年春节之前，挣下的全是辛苦钱。按照临河工商分局的调查，2014年11月至2015年1月，王力军共收购玉米40万斤。“非法经营”数额21万元，获利6000元。以此计算，平均每斤玉米获利1.5分钱。

收玉米是个体力活。每年十月到来年农历正月，王力军和张美丽早上五点就要起床，先用炭火将二手农用车内几乎凝结成冰的柴油烤热。在巴彦淖尔，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零下20多度是常事，有时能到零下30度。不预热，根本别想打着火。

夫妇俩前面开着蓝色农用车、后面拉着桔色脱粒机，跑在光秃秃、灰蒙蒙的寒冬里，到方圆几十里内早已熟识的农户家收玉米。“看玉米的时候凭感觉，拿手撵开，估计里面有多少水分。”水分越多，价格越低。王力军说，水分估不准是要赔钱的。

谈好价格后，夫妇俩用自家的脱粒机给玉米脱粒，倒在农用车上称重，付清现金后拉走。2014年之前玉米价格好，地里种得多，有些农户一下种上二三十亩，产量四五万斤。那辆蓝色的二手农用车一次只能拉个二万四五千斤，遇上产量多的人家，一户就得拉两趟。

只要车上拉满，王力军就要开到巴市粮油公司杭锦后旗蛮会分库排队，等着粮库再从自己手中收粮。队很长，有时要排上六七天才能轮到王力军，白天放车时他不敢离开，就在车上吃喝休息，随时准备往前移，生怕有人插队。晚上就住在附近的小旅店里，大通铺，一晚二三十块。也是在那里，王力军发现收购玉米的同行很多，“你就算吧，一天放100辆车，排7天队就是700辆。”他估算，附近干这行的农民都加起来能有1000多人。“我一冬天要去粮库卖个二三十趟，只要玉米合格人家就收，从来没说要查证。”

对于没证收玉米判刑这事，其他乡民也不理解。“大家都这么干，没说要啥证，还能判刑？冤啊。”王力军所在的永胜村里，一名村民这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