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私地希望这篇文章能够被当做我对人类学先人的一份敬意。在2014年十月份从田野调查回到北美之后,我意外地收到了一份研究经费让我在2015年六月份继续进行为期十个月的田野调查。那时候我没想要回去。2015年三月份的时候我用Henrietta的案例来为我的决定申辩。那时距离我原先在郑州进行田野调查时受到的性侵犯正好一年。据我所知,我的性侵者仍然是一名高官。在后续数月里,他和他的副手们一直追踪我的去处和心理状况,或许是要确保我不会将他报告给警察或者中央纪检委。我没有报警。取而代之的是,我尽力用剩余六个月的时间在我的田野点上建立全新的受访人网络,同时尽力假装无碍地在公众场合进行我的田野调查。
哪怕在我回到北美以后,那种会回到那个曾经伤害过我的有权男人住的城市所带来的不安感还是让我无法集中精力。我试图建立档案收集被性侵过人类学家以部分缓解自己的情绪。我想要了解为什么在我还是对这次性侵表示震惊,尽管从很多方面来说,它不应该让我惊讶。我第一次被性侵的时候是17岁。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间,我慢慢走进中国。
我曾经觉得我可以因为自己的混血和外国籍的身份在中国成为一个性别中立的主体,从而远离性别暴力。
反而观之,大错特错。我已经接受了性别暴力就是我北美生活的一部分了,但是到底什么让成为了“人类学家”的我以为我就从此安全了呢?到底是什么让我觉得田野调查就是被括号包起来的生活呢?
如今回想起来,我发现这些问题都来自恐惧和自责。责备自己是一种自我安慰,也是一种对自己能动性的
(带有自我贬低的)
投入。如果我该为那次性侵负责的话,这就意味着我有能力去避免下一次可能的性侵。同样的,谴责Henrietta只是让人类学家有个途径否认自己对会田野失去控制罢了。更准确的说,这是让人类学家否认田野中存在性别脆弱性的途径。《人类学新闻》里的辩论代表两种不同的立场:Tannen代表的政治理想型和Woodbury代表的无情的实际型。政治理想型要求女性用仿佛没有性别后果的方法做研究,而实际型坚持女性如果不“愚蠢”的暴露她们自己的话,就不会被强奸。Woodbury把“愚蠢”理解成一种不理解当地文化而产生不良后果的行为。然而对我的性侵却发生在为了欢迎我而举办的接风饭局上。不论是饭局还是性侵都不能说明我不理解当地文化,反而是我融入当地的一种证明。两件事都证明了当地人不仅终于把我当成了他们的一份子,而且也把我看成一个有性别的人。
然而,承认这点对于一个看重安全和性别平等的职业来说是有危险性的。正如Howell在《田野调查的生存之道》
(Surviving Fieldwork)
里指出的:
女性因为被怀疑可能被强奸和谋杀而不被允许去做田野调查的可能性[在Henrietta Schemerler的例子里]被浮出水面。... 女性因为害怕自己的行动自由被限制而犹豫要不要说出自己的被强奸或者被威胁性侵的经验。
(Howell, 1990, 94-95)
在女性仍然为自己职业的正当性而殚精竭虑的情况下,难道否认、打压、责备受害者是一个实际并且政治正确的立场吗?相信Henrietta应该为发生在她身上的强奸和谋杀负责
(又或者是仅仅强调这件事多么的不可思议)
不就是把女人类学家挡在掌握自己主观能动性之外吗?更何况这种主观能动性早已经被那些要“保护”她们的话语而侵犯了。如果觉得Henrietta要为自己的不幸负责,我们就把整个事件归咎于
(个人的)
“极度愚昧”,而不是我们做为人类学家明明心知肚明,却掩耳盗铃不认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性别脆弱性。
Howell 和其他书写田野中的危险的作者大多关注预防田野中危险的措施,但是其无用性或许被Franz Boas一语点破。在知道Henrietta死亡的细节后,Boas给Ruth Benedict写道:“这太可怕了。我们以后怎么敢让一个女孩去田野呢?然而,这难道不是必要并且正确的吗?”
(Howell 1990, 95)
Howell还有其他她同时代的学者把这理解成一个男性学者想要保护和控制女学生的一种冲动,但我却认为这是Boas试图在政治理想型和实际型两种立场之间造桥。文章里的“然而”把Boas的想法带到一个前提假设性的“如果”中去。这个“然而”让他思考在这样一个道德逼迫的后果下,什么样的决定才是最好的,如果女性可以无需顾虑性别暴力而自由的做研究的前提已经存在的话
(Graeber,2014)
。
这个思考非常短暂。最后,Boas和Benedict、哥伦比亚大学的秘书、还有亚利桑那州Fort Apache印第安人居留地的主管人同流合污,一起操控Henrietta伤透了心的父亲。他们怕Henrietta的父亲起诉大学或者要求处决杀害了Henrietta的人。
(这两个担忧最终不过无中生有。)
不久以后,Benedict在给Margaret Mead
(她也教过Henrietta,并被Henrietta视为导师)
的信中激动的写下Margaret为了庆祝不用参加Henrietta的谋杀者的审判而举办的派对里的酒品
(尽管当时是不被允许的!)(G. Schmerler 2017, 169-17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