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舒鱼儿和父亲到达北方这所学校的时候，夕阳正落。
橘黄色的微光，悠悠然穿过他们面朝着的校门，洒下大片直愣愣的影子，将父女俩笼罩在暗色的阴影里。鱼儿父亲紧了紧手心里的行李箱拉杆，叹了口气：“鱼儿，不如我们回去吧，复读一年，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一所坐落在闹市区的学校，一条不甚宽广的柏油小路横穿拥挤混乱的街边店铺，道路坑坑洼洼，随处可见夏日暴雨过后的积水。
在道路的尽头，两根石柱平行站立，并肩举起一块刻有学校名字的花岗岩石，犹如被放大的矩形三边，组成了一个“门”字，虽高却略嫌空旷，虽宽却略嫌单调，有着让人格格不入的突兀之感。略微泛黄的石灰岩，无声彰显着岁月流逝的痕迹，门前的两个石狮子气势威武，却不那么合时宜，仿佛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校门口的两块圆形青石碑上，红色字体赫然刻着“明德、求是”四个大字。在夕阳的笼罩下，学校整体给人颓丧而又破败的感觉，实在找不到一丁点儿百年学堂沉淀出的庄重肃穆。
不时有进进出出的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街道两旁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不绝如缕。自打没如愿录到第一志愿而落入这所学校之后，失望和烦躁的心情在此时达到了峰值。
舒鱼儿胸腔憋闷着一团无从宣泄的委屈感，几乎想在那一刻扭头回家。一转脸，瞥见父亲失望疲惫的双眼，额头的皱纹被暮色加深了几许。她眼睛里的黯淡转瞬消失，换上了明亮的眸色，轻轻挽起父亲的手，柔声说：“爸爸，既然都来了，进去看看吧。”
他们沿着学校的主干道往前走，穿过不大的前广场，路过图书馆，经过学生食堂，清一色的灰旧建筑，中规中矩，路面上厚厚的尘土随着急驶而过的车子肆意飞扬，眼前仿佛被蒙上厚厚的一层雾帘，如在沙尘暴的天气里行走，看不太清前路。
南方和北方的差距如此之大吗？不止是气候，更是空气中有些呛鼻的漫天尘土，以及这吵闹不止的人声鼎沸。
这般想着继续往前走，路过那一池荷花的时候，许是前面失望的心情堆积了太多，许是对比太强反差太大，才让她在一瞬间如被摄了心魄，定定站住，惊艳到无法挪动脚步。
栏杆总体是锈迹斑斑的暗红色，偶见铁锈剥落露出的银白金属，一阵风来，栏杆四下摆动摇摇欲坠，看起来随时会散架掉落。
舒鱼儿的目光追着风向前伸展，一池浓郁的绿色顶盖，中间点缀一朵朵粉嫩娇艳极力张开花瓣的荷花，如同一床翠绿夹杂淡粉的被子严丝合缝地盖在湖面上，海浪席卷般，随风猛地倾倒至湖的另一边。
在湖对岸，是一群摩拳擦掌的男孩。夕阳西下，少年意气风发。
他们叫嚷着，将其中一位白衣黑裤的清瘦男孩推到了湖里，男孩试探着拨开面前的荷叶，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将手伸向湖底，少顷儿，便摸出一截长长的莲藕，在湖水里涮了涮淤泥，扭转身，淡定地朝身后的男孩扔了过去。
接住莲藕的男孩们放声大笑，齐呼：“沈诺，干得漂亮，继续继续。”
他回过身来，脸上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发稍被风吹得飘逸，长长的睫毛随之扇子般往上一卷，便看到了湖对岸的舒鱼儿。四目相对，在她呆愣的目光里，他微微颔首示意，等舒鱼儿回过神来，想要扯个笑容作为回应，他已低下头又去摸藕了。
那是多好看的一双眼睛，清澈宁静，深不见底，如暗夜里的微月，皎洁，朦胧，黑和亮，相互辉映。
舒鱼儿不由自主地笑了，跟父亲说：“爸爸，也没那么差啊，学校挺好的。”
一颗心，尘埃落定，在那一刻，触了底，不再晃动。
很多年后，舒鱼儿的脑海依然会没来由地浮现那个场景，无数次地感受到如同荷花池的翠绿色波浪般，沈诺幽深的眼睛所激起的那一圈圈涟漪，在灵魂深不见底的地方泛着微光。
初见他的九月，是少年怎样的惊鸿一瞥，才能让画面在漫长的记忆里，独自光亮，从未褪色，亦不消散。
02
入校后得知，在经管院的大一新生里，经济系沈诺的成绩高出了这所普通的一本院校投档线将近80分，像个神话。而会计系舒鱼儿高出60分的成绩排名第二，也是十分罕见。
军训休息的时候，两个班级的人比邻而坐，一身迷彩服的舒鱼儿美得知性秀丽，在身着清一色服装的女生中静悄悄如一朵含羞草，尤为惹人注目。烈日暴晒下她低垂着眼睛闭目养神，直到对面班级的男生唱起歌来：“需要你，我是一只鱼，水里的空气，是你的小心眼和坏脾气……”
歌声中，有男生起哄：“舒鱼儿女神，回一个—回一个—”
她方才抬起头来，迎着叫声看过去，一眼便寻到了坐在对面同样沉静如水，闭着眼睛的沈诺，燥热的空气仿佛在他的身边凝滞不动忘了流淌。他长长的睫毛覆盖眼帘，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眨着自己的眼睛做实验，忍不住猜想：他的扇子睫毛靠近皮肤的时候，会不会带来一阵清凉？
人群中远远观望，安全而又隐秘的感觉，在她心里无端生出阵阵潮湿的触感。如江南雨季过后经过弄堂时拂面而来的阵风，如刚从冷柜拿出来的盐汽水里不断往上升腾的气泡，触不及防地，让人心旷神怡地，一边横扫，一边炸裂，直到心里只剩悸动之后的慌乱，慌乱之后的喜悦，喜悦之后的满足。
看他一眼，九月空气的炎热和身体极度疲惫的困顿，荡然无存，烟消云散。
穿过熙攘的人群去寻找一张熟悉的脸庞，极目尽望，一眼捉住，便是那年夏天舒鱼儿军训时学到的最大本领了。
军训过后，舒鱼儿和沈诺俨然成为学院里最引人注目的男生和女生。不只是因为比旁人高出一大截的成绩和亮眼的外表，更是在图书馆一待就是一整天的奇怪嗜好。
那是刚刚逃出高考牢笼玩疯了的一年，荷尔蒙和青春同时飞扬，社团活动，盘综错节的老乡聚会，社交和谈恋爱，是大一新生乐此不疲的放松方式。
不过这些，和他们无关。经管院最漂亮的女孩和最好看的男孩，却不约而同盯上了图书馆，沉静的性子，如出一辙。
“学霸可不是牛皮吹出来的，那是实打实的好习惯堆积出来的。”舒鱼儿室友林潇潇逢人便夸，“怎么样，我们家鱼儿美不美，好不好？”话里话外由衷的赞叹，一如沈诺的室友对他一般。
有些人，安静着优秀，不声不响，彷佛上天把所有的好都摊在了他们头上，干净，踏实，努力，美好。和常人的差距拉得太大，却反而不会招人嫉妒。
无论男女，身边的人喜欢上他们，都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情。
03
进入这所学校，是舒鱼儿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失败，顺风顺水的读书生涯在高考里迎来当头一棒。报考北京的学校，几分之差莫名沦落至此，开明的父母倒是未给她施加任何压力，她自己在低沉的情绪里，愈加奋发图强，想要仰首阔步重新走回到自己的正常水平里。
在她无数次偷偷观望沈诺的时刻里，也会想到这样的问题：他呢，是为什么落入这所学校呢？以他的分数，清华北大也是随便挑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