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金融家 | 曾学文：养老金融 “大文章”需要“重笔写”

随着经济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人口预期寿命持续延长，叠加年轻人生育意愿下降，中国式老龄化已成为我国的基本国情，呈现出四点重要特征。

——我国步入中度老龄化阶段。人口是社会发展的基石，近年来我国人口出现少子化、老龄化的特征。我国自2000年进入轻度老龄化社会（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达到7%），老年人口规模日趋庞大，老龄化进程持续加快，并于2021年正式步入中度老龄化社会（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达到14.2%）。随着第二轮婴儿潮出生人口（1962—1975年）逐步迈入老年期，未来十几年老龄化进程将快速深化。随着经济社会发展，人口结构变迁导致我国家庭结构表现出小型化、老年化的趋势，户均规模从2000年的3.46人降至2020年的2.62人，老年人家庭在2020年达1.74亿户，其中独居老人户和“空巢”老夫妇家庭户占比超四成，对于社会养老的服务需求更加旺盛、更加迫切、更加多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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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区分化和城乡分化较大。受到经济发展水平、人口自然增长率以及劳动力人口迁移等多重因素影响，老龄化进程在地区和城乡之间存在明显差异。地区维度呈现出区域梯次特征。东北地区作为老工业基地，近年来产业转型升级动力不足，劳动力人口持续外流，老龄化程度最为严重。东部地区不同省份间的产业布局和资源禀赋不同，以传统产业和制造业为主的省份对年轻人的吸引力相对较弱，老龄化程度较高；以新兴产业为主的省份大量流入劳动力人口，老龄化程度较低。中部地区由于青年劳动力外流至东南沿海发达地区，老龄化程度也比较高。西部地区人口结构相对比较稳定，老龄化程度弱于其他地区。城乡维度表现为城乡倒置现象。城镇化持续推进，农村劳动力向城市迁移，导致农村人口老龄化程度不断加剧。2020年65岁及以上农村常住人口比重达到17.7%，比城镇高出6.6个百分点。与2010年相比，这一差距扩大4.4个百分点，城乡倒置现象呈现出加重趋势。

——“未富先老”“未备先老”问题突出。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我国生产力快速发展，人们的平均寿命得到了提高，人口观念转变叠加社会快速转型，使得老龄化进程存在经济上“未富先老”和社会上“未备先老”的先天不足。从收入端看，发达国家老龄化通常出现在经济增长达到一定高度之后，资本积累、科技能力以及生产力水平能够匹配人口结构的老化，不会因劳动力数量下降而导致经济下行。相比于法国历时126年、英国历时46年、德国历时40年、日本历时24年，我国仅用21年就从轻度老龄化进入中度老龄化社会，社会财富积累时间相对较短，经济发展与老龄化进程尚未完全同步。从供给端看，日本等发达国家在进入老龄化社会之前，养老保障制度就已基本成熟。

——老年人消费增长加快，升级型消费需求明显。随着我国老年群体规模的扩大和生活质量的提升，老年人的消费观念、消费需求、消费方式不断升级，老龄产业呈现出广阔的发展前景。一方面，《中国老龄产业发展报告（2011—2022）》数据显示，2020年全国老年人口消费规模超过4万亿，占GDP的5%；到2050年，老年人口消费规模将会达到40万亿元，占GDP的比重攀升至12%。银发群体正加速推动“银发经济”成为新经济赛道。另一方面，中国消费者协会通过对10个城市开展问卷调查，发现老年消费逐步从满足基本生活需求向提高生活品质转变。

个人在生命周期的不同阶段，会根据退休以后的消费预期来决定养老储备的金额和比例，并不断修正调整养老储备的安排，直到收入预期和实际需求一致。在调整养老储备策略的过程中，衍生出个人对养老服务的金融安排，目的是实现养老储备资金的安全和稳健增值。

——养老金融的基本范畴

目前，关于养老金融并没有形成统一的定义，学术界主要存在三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源于西方，聚焦于养老金金融（Pension Finance），研究对象主要是养老金的投资管理。Blake（2006）认为养老金融是养老金规划中经济决策的金融因素，包括养老金基金持有的投资资产、个人理财、企业养老金融资产、养老金基金管理、养老金计划绩效评估和归因、养老金计划的风险管理等。

第二种观点从养老金的投资管理扩展为“人们年轻时进行养老资产储备和投资，退休后将养老资产转化为养老需要的产品和服务的金融运作机制”（党俊武，2013）。这一概念也不够全面，仅包括个人养老金融行为。

第三种观点的范围最为宽泛，认为“养老金融是一个金融与养老相结合、通过金融为养老服务的概念体系”。董克用等（2021）提出养老金融主要包括养老金金融、养老服务金融和养老产业金融三部分。这种观点具有中国特色，受到了广泛认可。

其中，养老金金融是通过一系列制度化的安排，帮助居民积累养老资产，并实现保值增值，主要包括养老金制度安排和养老金资产管理两个方面。对应我国养老金制度中针对公共养老金、职业养老金和个人养老金三大支柱的金融服务。养老产业金融主要是为养老产业提供投融资支持的金融活动，目标是满足养老产业的投融资需求。

——国际上养老金融形成了市场主导和政府主导的两种模式

发达国家较早进入老龄化社会，随后逐步建立起较为完善的养老金融体系，运营模式也相对成熟，在养老金融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目前主要有以美国为代表的市场主导型模式和以日本、德国为代表的政府主导型模式。

美国形成了以二、三支柱为主导、市场化运作的养老金融体系。美国于1974年进入中度老龄化社会。2022年末，65岁以上老年人口占比为17%。为应对人口老龄化，美国充分发挥金融市场作用，形成了制度完善、市场化程度高的养老金融体系，以下经验值得借鉴：一是养老金体系市场化运作成熟。美国养老金体系以二、三支柱为主导，第一支柱占比相对较小。2022年末，美国二、三支柱资产规模达到34万亿美元，占养老金资产比重约90%，由专业机构按照市场化方式开展多元化投资，80%以上投向共同基金。这种市场化运作机制减轻了政府财政负担，强化了企业和个人责任。二是养老金融产品服务多样化。美国养老金融产品和服务涉及多个行业领域，商业银行、保险公司、资管机构均广泛参与，种类丰富、覆盖面广。其中，养老投资规划、长期护理险、住房反向抵押贷款、生命周期基金等产品服务非常成熟，为居民进行养老财富规划提供了丰富的选择。三是养老产业融资模式多元化。美国养老产业能够通过私募股权、信贷、债券、上市融资等多种方式及时获得资金支持。其中，养老地产是养老产业的核心，REITs（房地产信托投资基金）是最主要的融资渠道。

日本、德国形成了政府主导的养老金融模式。日本在2004年进入重度老龄化社会，截至2022年末，日本65岁以上老年人口占比约为30%。为促进养老金融发展，日本政府出台了《厚生年金保险法》《国民年金法》《介护保险法》等一系列法律政策，形成了三大支柱体系，即以国民年金和厚生年金为第一支柱，多类型雇主养老金计划为第二支柱，个人养老金计划为第三支柱。通过梳理归纳，日本养老金制度有两方面特点比较显著：一是政府政策支持力度较大。政府在财政、税收等方面给予养老金融较大支持。例如，日本公共年金的基础年金，大约一半费用由中央财政承担。日本对第三支柱的个人型定额供款养老金计划和个人储蓄账户计划，设计合理的税收优惠参数。在多种税收优惠模式组合使用下，第三支柱养老金的准入门槛较低，覆盖人员范围较广。二是重视农村养老金融发展。日本建立了农村养老保险制度，并逐渐完善。

德国于2010年进入重度老龄化社会，2022年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比约22%。德国较早开始探索建立现代社会保障体系，于1889年颁布的《老年和伤残社会保险法》标志着现代养老保险制度的诞生。德国养老金体系有三个显著特征：一是主要依赖公共养老金，2002年才开始探索建立二、三支柱。在德国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的收入中，一、二、三支柱的占比分别约为61%、8%、31%。二是补贴与税收递延政策并重。为扩大二、三支柱覆盖面，德国政府推出了直接补贴政策，包括基础补贴、子女补贴、特别补贴等，吸引广大未纳税的低收入群体参与二、三支柱。三是保险产品在二、三支柱占据重要地位，占比接近三分之二；基金产品占比约五分之一，银行储蓄产品占比相对较低。

我国是以政府为主导的养老金融模式。国家通过一系列法律法规、财政金融政策持续健全养老金融体系，支持养老保障、养老服务、养老产业发展，不断增进民生福祉，充分体现了金融工作的政治性和人民性。目前养老金金融、养老服务金融和养老产业金融三个组成部分已经初步形成。

——养老金三支柱体系基本形成，投资收益稳中向好。我国参照世界银行1994年提出的“公共养老金计划+职业养老保险计划+个人储蓄计划”养老金模式，建立了三支柱养老金体系。第一支柱包括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于1997年建立；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起源于2009年；全国社会保障基金于2000年设立。第二支柱包括的企业年金在2004年开始实施，职业年金在2014年开始实施。第三支柱为个人养老金，于2018年启动，主要在上海、福建和苏州工业园区试点，2022年在36个先行城市（地区）正式实施。

自设立以来，三支柱的覆盖范围不断扩大。截至2022年，基本养老保险已经覆盖10.5亿人，企业年金覆盖3000万人，职业年金覆盖4300万人。截至2023年3月，个人养老金已经覆盖3038万人。积累基金规模持续增加。截至2022年，基本养老保险资金规模7万亿元，全国社保基金规模近3万亿元，企业年金也接近3万亿元，职业年金超过2万亿元。目前个人养老金的累计缴费已超200亿元。市场化运营稳步推进。全国社保基金、基本养老保险基金、企业年金和职业年金相继开展市场化投资运营，较好地实现了保值增值目标。截至2022年，市场化投资运营规模超过10万亿元，四项基金自受托运营以来，年平均收益率均在5%以上。

——养老服务金融产品类型日趋丰富，适老金融服务持续优化。养老服务金融的核心在于根据客户群体特征提供个性化、多元化、多层次的符合居民养老需求的金融服务。养老服务金融的对象既包括老年群体，也包括备老人群。备老群体在工作期间主要关注养老财富的积累，为此银行、保险、基金、信托等金融机构不断探索创新，初步形成了满足居民养老财富积累需求的多元化产品体系，包括养老储蓄、养老理财、养老保险、养老基金、养老金信托等。老年群体退休以后，步入养老财富消费阶段，银行提供住房反向抵押贷款、综合性养老金融服务，保险机构提供养老服务挂钩保险等产品。同时，金融机构为适应老年群体的需要，持续推进触客、获客渠道的适老化改造。在线下打造敬老服务特色网点，对软硬设施、服务方式开展适老化改造；在线上推出掌银大字版，界面设计、产品搭载等方面更多考虑老年客户的体验；提供老年客群专属远程银行服务等。

——养老产业发展加快，金融助力行业融合发展。养老产业是以保障和改善老年人生活、健康以及参与社会发展为目的，为社会公众提供各种养老及相关产品和服务的生产活动集合。随着我国人口老龄化程度的不断加深，养老产业发展日益加快，2020年统计局发布了《养老产业统计分类（2020）》，包括养老照护服务、养老设施建设、养老科技和智慧养老服务等12个大类。自此，养老产业金融的配套政策也逐步从顶层设计走向细分领域，持续支持养老产业稳步发展。不仅险资企业、国企央企积极布局养老产业，风险投资也开始关注养老产业领域。银行业更是加大对养老项目的扶持力度，探索创新支持模式，促进产业端和金融端持续融合发展。

立足我国养老金融发展现状，结合中央会议精神，以养老金融高质量发展为主题，健全覆盖养老金金融、养老服务金融、养老产业金融三大领域，强化金融科技支撑的大养老金融体系。按照“健全体系、挖掘潜力、补足短板”的思路，明确重点发展方向，做好养老金融大文章，全力服务人民群众“老有所养”。

——健全大养老金融体系。目前我国养老金融体系尚不成熟，政策协同有待加强，普惠性有待提高，差异化政策有待优化。建议持续完善大养老金融体系，坚持以下原则和方向：一是养老金融涉及多个政府部门，需要加强统筹协调，形成相互统一、相互协同、相互衔接的政策体系。二是坚持公益性与营利性的平衡，突出安全稳健，让养老金融体系普惠全体人民，满足人民群众养老金融需求。三是立足我国人口老龄化存在城乡差异和区域差异的现实情况，在统一的政策框架下出台差异化政策，强化政策的针对性。四是坚持“金融+服务”，以全方位满足人民群众养老需求为目标，打通养老服务的各个环节，建立“政府部门、养老企业、居民、金融机构”一体化的养老服务协同体系。

——推动二、三支柱“扩面增量”，优化养老金结构。我国养老金体系三支柱发展不平衡，第一支柱独大，第二支柱覆盖面不足，第三支柱处于试点阶段、占比偏低。截至2022年，一、二、三支柱养老金的占比分别为66%、33%、1%。建议大力推动二、三支柱扩面上量，以实现高质量的“老有所养”。一是在政策层面加大对年金设立形式、打通二、三支柱、个人养老金试点范围扩大等方面的支持力度。当前政策对企业设立年金的要求较高，可以适度调低这一比例要求。为了扩大第三支柱规模，可以借鉴国外经验，在特定条件下允许将年金转入个人养老金账户，适时打通二、三支柱。还可以优化税收激励措施，有序扩大个人养老金试点范围。二是金融机构应强化对三支柱的金融服务，加强投研和资产管理能力，提高投资收益率，以增强养老金缴存的吸引力。同时，加大产品创新，积极探索发展第三支柱养老保险。

——深化供给侧改革，提升养老金融产品和服务适配性。养老金融产品存在供需不匹配问题，如养老理财产品同质化，与普通理财产品区别不大，养老属性不突出。养老金融服务适老化改造仍有提升空间，包括老年人使用超级柜台和ATM不够顺畅、部分业务流程不够便捷、老年版掌银部分功能体验不佳等。推进养老服务金融供给侧改革，通过产品创新满足多元化的养老金融需求，并加快金融服务适老化改造。在产品创新方面，把握不同群体养老金融需求的多层次、多样化、异质性特征，加强客户分层管理，精细化客户画像；聚焦备老客群和银发客群，提供覆盖全生命周期的养老金融产品体系；加强同业合作，从提供单一产品向综合性养老金融服务方案转变。在适老化改造方面，进一步提升网点机具操作便利性，优化老年客群柜面业务流程，完善人工服务适老化标准和规范；改进和丰富掌银老年版功能，优化老年客群专属远程银行服务。

——产业政策、政策性金融、商业性金融协同支持养老产业发展。金融支持要充分考虑养老产业的发展阶段。我国养老产业整体处于发展初期，急需产业政策扶持，特别是进一步明确养老产业目录，增加财税、用地、科技、人才等方面的支持；同时，风险资本、产业基金等股权融资支持也十分必要。部分重资产养老产业具有准公共物品属性，投入大，回收周期长，风险较高，应当列入政策性金融的支持范围。商业银行应积极参与养老产业基金，加大投贷联动，针对养老产业经营特征优化抵押担保模式，提供“贷债基股顾”综合服务方案；完善健康养老产业全链条金融服务，大力支持居家、社区和机构养老，以及医疗护理机构、健康管理机构、养老用品和器械制造企业，提高普惠养老金融服务的可获得性。

——加快推进养老金融数字化转型。在数字化时代，金融科技能够赋能养老金融更好更快发展。目前来看，数据和系统应用方面还存在短板，需要重点发力。一是政府部门、养老企业、金融机构之间的信息共享还存在堵点，建议尽快制定互联互通数据标准，打破数据壁垒，发挥数据资产价值。二是部分金融机构养老金融业务科技应用水平还需要提高，建议兼顾短期急用和中长期规划，加大资源投入，优化养老金融系统，提升自动化、智能化水平。三是建议积极探索产品创新、运营管理、客户服务、风险防控等方面的数字化应用，完善数字化的服务模式，提升养老金融服务的便捷度和覆盖面。  

（作者为中国农业银行首席经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