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一方面,过去的近现代史著作中,清朝在鸦片战争之前对西方人的强势政策长期被描述成无知的傲慢自大和固步自封或者说中国不理性的天朝上国的文化沙文主义。另一方面,近现代历史学里又同时存在一个普遍观点,即中国在近现代以来都处于弱势地位,两次鸦片战争之后的中国变成了被外国强权凌辱和控制的所谓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这种软弱无力的形象被向前反推,使很多人认为从大约十五、十六世纪以来,中国与西方交往过程中好像都处于一个弱势地位。
就像萨义德(Edward Said)的《东方主义》所述,很多后殖民主义学者在分析东西方交往,倾向于过分强调西方的强势地位,并因此将东方置于一个被强权控制的处境。实际上东西方交往的很多方面跟那些传统形象不太一致。追溯到1520年左右到1820年近300年期间,西方在中国的地位实际上是非常不稳定的,英文叫vulnerable或precarious。从西方人的角度,包括他们自己的表述都体现了一种矛盾的心态:一方面觉得自己代表了现代文明和强大的军事或物质力量,尤其是在18世纪工业革命兴起以后,西方人觉得在技术、科技和文化上都处于一种绝对优势,但同时他们在中国的政治和法律地位却长期处于一种令人尴尬的不被人尊重的状态。也就说它一方面觉得自己是一个强大的、现代文明的先进国家,一方面觉得自己在中国处于一种不时地被羞辱、甚至被虐待的地步。
所以这种关于中国的理解和对自身地位的理解产生了双重矛盾的心理,而且这两方面是相辅相成的。其结果就是,西方把中国描绘成一个不理性的、精神傲慢而实质上羸弱的国家,而这样一个落后、愚昧、野蛮的国家反过来虐待甚至羞辱自己,就更激起了西方社会中很多人对中国的政治、法律和文化加倍的反感(他们自1820年之后开始坚持将中文字“夷”翻译成barbarian,就体现了故意要强化这种反差并继而以受害者身份诉诸更激进的外交或武力措施的心态)。
强者被弱者欺负跟弱者被强者欺负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清廷对西方人在华贸易或传教等活动的严格控制政策(虽然在实际执行过程中经常被朝廷或地方官员大打折扣),让西方帝国的建立者或支持者们对中国官府甚至是政治法律体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怨恨和敌意。这些情绪与经济和政治利益结合起来,就能形成非常强大的殖民话语体系、帝国的意识形态主张、舆论导向,以及外交甚至军事政策。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见我书中相关章节的分析。
与此同时,过去很多史学家把明清政府对欧洲人(1784年之后还包括美国人)选择性开放中西贸易但严格监控西洋人在华活动的政策(十八世纪中期以后俗称为广东体制the Canton System),视为中国夜郎自大、拒绝拥抱现代文明和全球贸易并最终沦为西方半殖民地国家的一个核心例证和解释。暂且不管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对广东体制本身的理解是否准确,但我从自己的研究中发现,对于明清政府这方面的对外政策完全可以有其他的,可能更合理的解读。
比如,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认为明清相关对外政策和措施,将西欧殖民帝国在中国甚至在东亚进行政治、经济和文化殖民扩张的进度延缓了二三百年?如果中国像印度和不少其他国家那样允许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和法国在中国沿海自由建立看似无伤大雅的所谓货栈(factoria或者factories)作为根据地,在逐步发展成加固的城堡(fortress),并在中国任意进行贸易和其它活动的话,这些欧洲国家在十七世纪(尤其是趁着明末战乱之际)或者十八世纪就将中国变成了像印度那样的殖民地,至少在理论上来说是可能的。在十九世纪末终于成为葡萄牙殖民地的澳门就是这么演变而来的,但这个殖民化过程却整整花了三百多年的时间。除了其它的因素以外,中国政府当时对西方渗透的防范和对“海疆”安全的重视也扮演了重要的作用,而这些考虑就具体体现在被近现代论者长期诟病的所谓广东体制或者中国对外政策之中,虽然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些体制和政策可能有不合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