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1月24日晚,科隆歌剧院,阿尔班·贝尔格(Alban Berg)歌剧《露露》(Lulu)演出结束后,不到30岁的
凯斯·杰瑞特(Keith Jarrett)
在11点半登上舞台,面对一架小的排练用贝森朵夫三角钢琴和满座的观众席,他以G大调的简单旋律开始,一口气即兴演出66分钟。这场差点被取消的演出被ECM唱片录音工程师马丁·维兰德(Martin Wieland)录下,于1975年底发行,至今,它仍是极为畅销的爵士钢琴独奏专辑。
凯斯·杰瑞特是美国著名爵士钢琴家、作曲家,以其即兴独奏闻名于世。
他早年曾师从20世纪音乐教育大家娜迪娅·布朗热(Nadia Boulanger)学习作曲,在60年代加入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s)的三重奏。杰瑞特的演奏涵盖爵士独奏、重奏、巴赫、莫扎特等古典曲目演奏,以及多风格即兴。他以极高的艺术标准和独特的舞台风格著称,时常低着头弓着背演奏。因健康问题,杰瑞特于2020年宣布退出舞台。
今年是杰瑞特科隆独奏会50周年,科隆歌剧院官方网站详细描述了这场音乐会面临的诸多意外和挑战
。年仅17岁的维拉·布兰德斯(Vera Brandes)是这场深夜音乐会的策划人。杰瑞特原本应使用一架有97键的贝森朵夫帝王290三角钢琴演奏,这款钢琴的宽广音域非常适合他的风格。
然而因管理问题,钢琴被锁在了歌剧厅和剧院厅之间的封闭通道中,舞台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陈旧的小型贝森多夫三角钢琴,其音色存在严重缺陷:高音区刺耳,低音区沉闷无力。布兰德斯曾考虑“同城急送”一架更好的钢琴,但因运输很有可能导致的高昂维修费用(4万德国马克)而作罢。
同时,杰瑞特因巡演劳累过度,他当天下午才乘坐ECM唱片创始人曼弗雷德·埃希尔(Manfred Eicher)的私人汽车从瑞士苏黎世长途跋涉抵达科隆,加上长期弓背弹琴造成的背部不适,他甚至考虑取消演出。最终,在布兰德斯的劝说下,他勉强登台。
《科隆女孩》剧照,图为饰演
维拉·布兰德斯的
玛拉·昂德
在第75届柏林电影节特别展映单元全球首映的《科隆女孩》(Köln 75)
以轻松古怪的方式讲述了这场音乐会背后的故
事,在少量加工之下,基本还原了杰瑞特科隆独奏会的筹备过程。
相较于呈现杰瑞特音乐的魅力,
导演伊多·弗卢克
(Ido Fluk)
将更多的笔墨放在
音乐会策划人
维拉·布兰德斯身上
。德国演员玛拉·昂德(Mala Emde)虽然已近29岁,但却成功塑造了一个比她小12岁的聒噪但精力十足的女孩角色。她有着永远用不完的能量,如经典德国电影《罗拉快跑》(Lola rennt)中的罗拉一样,用跑步转场。
她的咄咄逼人,与科隆歌剧院的“优雅”格格不入,仿佛随时准备与身边人开战。
保守的70年代,在歌剧院中演爵士乐障碍重重
,科隆歌剧院不愿意把最好的演出时间给杰瑞特,也只愿以租场的形式合作,连西德广播电台的主持人也嘲笑布兰德斯的执念,称“爵士乐已死”,没有人会听。
这种文化机构对其生产的文化内容的管控和审查,在今年柏林电影节另一部热门音乐影片,鲍勃·迪伦(Bob Dylan)传记片《无名小辈》(A Complete Unknown)中也有讨论,成名后的迪伦想与他的新乐手们在新港民谣音乐节插电演出,被主办方以“这不是民谣”为由强烈反对,最终形成一场闹剧。
如果说影片对布兰德斯的呈现走向了一种荒闹的极端,那对杰瑞特的呈现就走向了另一种极端。约翰·马加罗(John Magaro)饰演的杰瑞特第一次出场是在柏林爵士音乐节,在钢琴前的他演奏着他那好像飘上天空的诗意音符,坐在台下的布兰德斯两眼放光,也随之神游。自此,杰瑞特就变成了一个好似
可以通灵的不苟言笑的神秘角色
。
最无厘头的一幕莫过于,迈克尔·切鲁斯(Michael Chernus)饰演的乐评人迈克尔·沃茨(Michael Watts)在苏黎世独奏会结束后,随杰瑞特和埃希尔一同前往科隆,在舞台上被掏空的杰瑞特希望大家在车中保持安静,以让身心得到休息,同时沃茨已经开始在大脑中构思采访文章的框架,杰瑞特此时突然开口:不要说话,也不要思考!这看似幽默的超自然时刻,
实则损害了作为电影角色的杰瑞特的现实程度
,进而让人质疑电影的可信度。
整部电影中,杰瑞特也都是以一张迪伦式的冷酷脸示人,
对音乐家的呈现过于刻板印象
。这两种极端,都是典型的类型片做法,试图从人物性格塑造本身生产戏剧张力,用一种性格前置的创作去影响或左右基于事实的剧情发展。在独奏会临开始前,布兰德斯还在歌剧院外发传单促票,在经好友提醒后,她才知道票早已售罄。
作为这场音乐会的主办人,布兰德斯竟不知道票房如何,还在以最古老的方式绝望地进行宣传,真是为了制造困难而制造困难
。
《科隆女孩》剧组在柏林电影节
© Ali Ghandtschi / Berlinale 2025
作为一部以爵士为底色的电影,《科隆女孩》对音乐的呈现也差强人意
。全片配乐几乎都是同时期的德国摇滚乐,如NEU!和Floh de Cologne,用一种属于摇滚的快速节拍来为一直在奔跑的布兰德斯“带节奏”,将音乐堕落为一种影像气氛的烘托。
在影片中段,沃茨甚至打破第四面墙,直接面对电影观众进行了一场爵士乐科普讲座,顺便讽刺了一下只会看谱演奏的古典音乐家,作为钢琴即兴大师杰瑞特登场前的预告。
科隆独奏会可以如期举办,钢琴调音师功不可没。但在电影中,舞台中央正上演着歌剧《露露》,调音师在侧台拿工具为下场演出调琴,并发出各种噪音,这场面实在有点天马行空了。
终于,在德彪西《牧神午后前奏曲》神秘又略带悬疑的气氛烘托下,杰瑞特穿着白衬衫走上舞台。在铺垫了近2小时终于要见证历史之时,伴随着后台释然的布兰德斯和台上忘我的杰瑞特,音乐突然变成了比吉斯(Bee Gees)原唱的《To Love Somebody》。虽然很可能因为有限的制作成本,影片拿不到杰瑞特科隆独奏会专辑的使用权,但在最需要杰瑞特那完全即兴的极具情感张力的音乐的时刻,音乐突然变为流行金曲,实在是无厘头。将近两个小时的极端人物和剧情塑造急需杰瑞特的音乐来自圆其说,否则就会沦为一种杂耍。更何况,
这样一部电影中几乎完全没有杰瑞特的音乐
,音乐是连背景板都不如的存在。
需要承认的是,在混乱、极端和无厘头之余,《科隆女孩》是一部观众友好的影片,有不少引发全场大笑的桥段。只是,如果影片可以在某种戏剧性夸张上做到极致,而不是在现实主义和极端虚构之间反复横跳,兴许会催生一部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