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与哪吒，
一个是最伟大的妖精，一个是最悲剧的愤青。
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和翻江倒海后陈塘关自刎的哪吒，是小时候不会灭的梦。
两人的经历都是出生、叛逆、被镇压、重生，重生后都去掉年轻的戾气选择了顺从，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对二者有不同评价：『《西游记》前七回孙悟空大闹天宫，我认为是最好。写了一个异端。《封神榜》“哪吒闹海”一段，写出了中国的第二号异端。』
孙悟空是拜伦，反对权威，崇尚自由，绝对个人自由，人类文化至今的最强音。“封神榜”由姜子牙仲裁，封了许许多多的大小角色。依木心看，要推哪吒第一，他是尼采的先驱，是艺术家，是武功上的莫扎特，是永远的孤儿。当耶稣说，不像小孩子，就不能进天国，可能是指哪吒。
人人都爱悟空。然而
猴子两次被招安，表面上一次归道一次归佛，实际上一次被官本位招的，一次被“皇上判你死罪又赦免了你的感恩万万岁”的皇权招的，佛陀打了一巴掌再让唐僧给个甜枣，还拿个紧箍咒给套上了，让你再不听话。西天取经，更像是向皇权献礼。
泼猴最终适应规则，戴上紧箍要成佛，他的反抗开了个头就腰斩了。
与悟空相比，哪吒就决绝多了。
痛恨你们赋予的躯壳，
打碎父亲的神庙，
刨腹剃肠，剜骨肉还与父母，
“爹爹，还给你！”不要做英雄，只是成为自己。
在转引一篇豆瓣友邻与木心先生对话的日记前，先插入一首哪吒乐队的《闹海》
我出生在三万六千年前
白鹤老人他赐我名哪吒
龙王贼子和蛮横的夜叉
全部都踩在我稚嫩脚下
今朝我三头六臂
身后的莲花盛开
回来我取你性命
再闹东海
金刚圈和红绸缎
看我金樱枪在手
要在这混沌世界
大开杀戒
……
你终于闪耀着了吗 我旅途的终点
Z
2013-02-26 18:22:55
最近看木心《文学回忆录》里讲到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孙悟空和哪吒是中国小说的两大异端，具有世界性意义， 深表同感，被他这样好的说了出来，不服气，动笔找他较量。
先引一则希腊神话：....为困一怪兽，戴德洛斯和其子伊卡洛斯同建迷楼，这父子两也不得出，唯飞出，于是找来鹰的羽毛，以蜡合成，附身，终飞出。父亲嘱咐儿子，勿飞高，为太阳融；勿飞低，为海所淹没。儿不听，直飞太阳，太阳融蜡，翅脱，伊卡洛斯落海，死，死成伊卡洛斯海（Icarian）。（怪兽象征欲望，建楼者象征制订伦理，制度，道德，条例者，迷楼象征社会，建筑师也出不来，作法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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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写少年潘汝良在细雨中的电车上抬起头来，看到窗外广告牌上偌大的三个字“自由魂”，看着一直发愣。我少时也有这般如遭雷击，无法自持的时候，是看到《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和《封神传》的哪吒，这两位少年偶像，满足了我无法实现的一切。
《西游记》全书一百回，前七回“大闹天宫”便达巅峰，孙悟空无父无母，无国无家，天生无政府主义者，安那其原理，自由魂！《西游记》真像协奏曲的引子，钢琴还没弹起来，已然这样夺目了，木心说：孙悟空是一大异端，一个猴子中的拜伦，真是精彩，这只拜伦是个泼皮捣蛋闹翻天的角色，拿了金箍棒胡天海地，只道是天地间无可神圣者，无可审判者，无视礼教和秩序。真是酣畅淋漓。孙悟空是石头的弃婴，本该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东西，是无性别的，猪八戒一句师兄把所有人都误导了，如来也是无性别的，猴子在如来手掌上撒泼，丢了丑，结果遭了秧，他们是一时瑜亮。接着成是金箍，败是紧箍，我觉得金箍棒是生殖崇拜，明面上是推翻秩序的利器，暗含人伦和隐喻的自我；紧箍咒是戴达洛斯建造的迷楼，建的精巧，一进去就出不来，建筑者自己也出不来。猴子长大了，不再是伊卡洛斯，英雄气短，飞不出迷楼。
《西游记》第八回始，唐三藏出现，之后好像在读《三国演义》，这个孙子为了点知遇之恩，把什么都搭进去了，真是白姓了孙，这只猴子开始正经的不像话，自此孙悟空变成了德才兼备的诸葛亮，简直一名政治家，把牛仔裤全丢了，仙佛鬼怪，九九八十一难，拜伦不说话了，这只猴子世俗了，开始连一些零碎的小妖也打不死，要过关都得和妖怪的上头领导套关系。被压了五百年，还要带上紧箍做保镖，十万八千里，本是一个跟头的功夫，凭什么这般！孙悟空给儿时的我带来了对残酷秦春的想象，我去动物园，从不敢去猴山。呜呼哀哉，齐天大圣殆矣。
木心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宗教；放下屠刀，立地不成佛，是艺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宗教；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是艺术。孙悟空想飞出迷楼，但羽毛散落了，从云间跌了下来，大闹天宫后就再没有孙悟空了。
另一大异端是哪吒。《封神传》里写“哪吒闹海”这一段有零碎的莎士比亚，差些成为中国真正的悲剧，读来真是酸楚难言，哪吒一点不输于孙悟空的肆意妄为。《封神传》是写哪吒杀了龙王三太子是因为他要食童男童女，乃是为民除害的义举。《封神演义》是写哪吒到九湾河用混天绫戏水洗澡，“摆一摆，江河晃动；摇一摇，乾坤震撼”，乃致使龙宫动荡，遂起纠纷，哪吒先毙夜叉，后杀太子（剥皮抽筋），戏耍龙王，写得沸腾如斯，后面高潮，龙王怒告天庭，水淹陈塘关，父亲训斥儿子，上天派人来镇压收编，暴雨如注，四面楚歌，哪吒驻足环望，厉声道：“爹爹，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连累你。我今日剖腹剔肠，剜骨肉还於父母，不累双亲，你们意下如何？”这般肆意，别人的命不是命，自己的命也不是命。于是虽千万人吾往矣，血染红绫，父母双亲在后，仇敌环视，六月飞雪，一片寂静，尾声是大水吞没了一切。如果是我写，我就这般写，可惜莎士比亚式的悲剧未能出世，造化弄人，孙悟空式的悲剧又上演了，观世音菩萨可怜这孩子，以藕为肢，荷为衣，莲花为头面，复活哪吒，哪吒死前不肯被招安，不入迷楼，是飞高狂死的伊卡洛斯，死后还逃不了，李靖得了座塔（佛洛依德说这是阳具的象征），哪吒就再也闹不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