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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刘子超:再见中亚【亚洲腹地旅行·三】

行李  · 公众号  ·  · 2019-08-16 08:15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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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夏天,我以记者的身份去了一次霍尔果斯。那是中国和哈萨克斯坦的口岸城市,有一种边境地带特有的繁忙和混杂。在国门附近,我看到等待通关的货运卡车排起长龙,远方横亘着冰雪覆盖的天山。

我问一个中国司机,他的目的地是哪里。他说,阿拉木图。他的口气让我感到中亚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必须长途跋涉才能前往的地方。

当时,我对中亚的全部了解都源于书本,源于那些旧时代的探险纪行。某种程度上,中亚就像一颗神秘的卫星,是我头脑中的幻想。我听说过那些地名,但无法想象它们的样子。我知道它们与中国历史上的联系,但那更像是对帝国盛世的回望。站在霍尔果斯口岸,中亚就在国门的另一侧,天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我的内心充满向往,但更多的则是畏怯。

我不知道如何开始,没有先例供我遵循,就连签证都非常棘手。然而,几乎没有太多犹豫,我上路了。2011年深秋,我第一次抵达塔什干,立刻就被中亚的“呼愁”吸引。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开始持续探索这片土地。九年倏忽而逝,我几乎去到了我在中亚可以去到的所有地方。我看着自己当年的冲动渐渐变成了一张真实的履历、一张标满记号的地图。

与此同时,我的人生也在悄然变化:我辞去了工作,成为了作家。我像游牧者一样,从世界的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用自己的方式旅行,日复一日地写作。原先不知如何面对的问题,渐渐有了答案,渐渐变得清晰。

如今,我在中亚的旅行终于接近尾声。我来到阿拉木图汽车站,准备搭车前往扎尔肯特,从霍尔果斯口岸回国。这是我的返乡之旅,也是一场小小的仪式。当中亚之旅尘埃落定时,我也将回到旅程最初开始的地方。

去扎尔肯特的大巴已经开走,我在停车场找了一辆合乘出租。司机是几个“趴活儿”司机中的一个,他很高兴我一下就选中了他。我们开出阿拉木图,驶上一条新开通不久的高速路。这条高速路由中国修建,是“西欧—中国西部国际公路运输走廊”的一部分,东起连云港,西至圣彼得堡,总长8445公里。

司机说,他每天在阿拉木图与扎尔肯特之间接送客人。这条高速公路开通后,他的通行时间从六个小时减至三个多小时。而且,这条高速路是免费的:一路上,我没看到收费亭,也没看到休息区或加油站。

火球般的太阳高悬天空,草原一片炽白。司机开着辆旧奥迪,以140公里/小时的速度飞奔,感觉像是在飘。很容易想象,在漫长的历史中,这里一直是空旷草原的一部分,是游牧民族纵马之地。现在,一条高速公路豁然出现,目光所及,没有任何地标,如同科幻电影中的场景。

扎尔肯特是“丝绸之路”上的古老驿站,一进城我就看到了骆驼商队的壁画。中央广场上矗立着一座白色清真寺,还有一个中式宝塔的尖顶。清真寺旁边是扎尔肯特的巴扎。和我在穆尔加布看到的一样,也是用拆开的集装箱改建而成。我到的时候,巴扎快收摊了,只有一些无所事事的维吾尔人在街边打扑克。

扎尔肯特距离霍尔果斯口岸不过29公里,是中国进入哈萨克斯坦后的第一座城市。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并没有大多数边境城市的鱼龙混杂。我想换点钱,可是找不到换汇的小贩。我也没看到什么往返边境的生意人,更没有为这类人而建的酒吧或旅馆。在美墨边境,很多美国人会开着车来到墨西哥一侧,享受便宜的物价和女人。在扎尔肯特,我没看到中国人,或者外国人。

傍晚,我去了一家维吾尔餐厅——扎尔肯特有大量维吾尔人聚居。在伊斯坦布尔的宰廷布尔努,我也去过一家维吾尔餐厅,结果被赶了出来。这一次倒是没人赶我,可是正值斋月,我也得入乡随俗,等待开斋。

餐厅有一个大庭院,半开放式的厨房里,十几个厨师正忙活不停,烧烤的炭火也已经升起。羊肉、鸡肉、内脏穿成大串,摆在橱窗里。此外,还有韭菜和香菇——这想必是受了中国烧烤文化的影响。

戴头巾的漂亮女服务员严阵以待。桌子上摆好了餐具,盘子中还放了两颗椰枣。离开斋还有半小时,男女老少们陆续入座。接着,暮色降临,清真寺的大喇叭传来晚祷声。人们喃喃祈祷后,晚餐开始。我毫无悬念地点了烤串和拉条子,发现味道已与新疆无异。

2

在“一带一路”的庞大设想下,中哈边境有望成为下一个迪拜。据说,这里将建起自由贸易区,成为中国与欧洲之间的物流转运中心。资金正在涌入,未来即将到来,只是目前在扎尔肯特还隐而未现。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车站,想找人开车把我送到边境。我听说霍尔果斯口岸旁新开了一座国际边境合作中心,是未来拼图的一块。这是一个建在两国领土之上的跨境免税区:中国人和哈萨克人可以免签进入对方的区域,购物休闲、洽谈生意。

我是搭一辆黑车去的。同车的还有两位哈萨克姑娘。她们去免税区买东西,顺便消磨一天时间。其中一个姑娘叫阿德丽,能讲中文,是三亚大学的留学生。哈萨克斯坦是世界上最大的内陆国,距离海洋至少2500公里。我想,去三亚留学应该是一个相当浪漫的决定。

阿德丽穿着窄腿牛仔裤和黑色开衫,涂了睫毛膏。她的朋友穿着高腰李维斯和纯白T恤。两个打扮时尚的本地姑娘与一个游手好闲的外国人,挤在一辆日本淘汰的黑车上,司机是镶着金牙的牧民。车外绵延着白雪皑皑的群山,散落着玉米地和苏联时代的遗迹,而前方不远处就是商业全球化的未来——世界上还有哪个地方能给人如此强烈的混搭感?

国际边境合作中心的停车场上,到处是等着拉货的司机。从他们的面容和肤色中不难看出,这些人不久前可能还是附近山里的牧民。我们到的算早,可是已经有一拨购物者大包小包地从栅栏围起的海关出来了。

阿德丽告诉我,这些人是专门负责带货的“骆驼队”。这名字让我想到“丝绸之路”上穿越草原的商队,可他们的行程要短得多:只需把商品从中国一侧人肉带入哈萨克斯坦。阿德丽说,在国际边境合作中心里,每个人购买免税品的重量是有限制的,所以很多商人会雇佣“骆驼队”。这其实是一个灰色地带,但哈萨克的海关人员不会较真。

我们排队进入海关,核验证件。几乎所有中国人都是从中国一侧进入国际边境合作中心,因此哈萨克的海关人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通过海关后,我们坐上一辆官方运营的中巴,穿过目前还是荒地的大片区域——远处的地平线上,高楼大厦闪闪发光。那是中国的霍尔果斯,一座拔地而起的新城。

穿过瞭望塔和岗哨,我们进入了国际边境合作中心开放的部分。中国一侧已经建起几座大型购物中心,还有一座造型前卫的大型建筑即将竣工。与之相比,哈萨克斯坦一侧则要冷清不少。规划中的奢华酒店、会议中心、主题公园,由于某种原因处于停工状态。中巴司机甚至没有费心在哈萨克那边停车,就直接开到了中国一侧。

广场上随处可见运货的“骆驼队”,还有巡逻的中国治安员。我们进了一个购物中心,里面只卖毛皮大衣。色彩鲜艳的条幅,以中俄两种语言写着:“质量好、价格低”、“厂家直销,一件也批”。

每家店面都如出一辙,也都冷冷清清。各类毛皮大衣如大丰收的果实,沉甸甸地挂在一排排衣架上。空调开得很足,空气中泛着皮革的味道。

阿德丽和她的朋友逐一检阅那些店面,不时和认识的店主打招呼,行俄式贴面礼。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打算买毛皮大衣吗?”

“不买,”阿德丽说。“三亚穿不上。”

她进一步解释道,在哈萨克斯坦,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才穿毛皮大衣。

“那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逛街啊!”阿德丽诧异地看着我。

我突然明白,逛街是不用讲逻辑的,逛街本身就是一种目的。这么一想,我也耐下心来,细看那些毛皮大衣,学习分辨狐狸皮和海狸皮的不同手感。我发现,很多店家是中国的哈萨克族,汉族店主也都会说俄语。

一位店家是黑龙江人,以前在俄罗斯远东经商。我问她哪边生意好做。她以东北人的直爽回答:“到哪旮沓还不是谋生!”她来霍尔果斯四年了,这是第一年入驻国际边境合作中心。她乐观地表示,天气转冷后,生意就会变好。

从毛皮大世界出来,我又跟着阿德丽去了另一个购物中心。这里有点像义乌小商品市场,贩卖五花八门的商品。我们逛了几家箱包店。阿德丽和女朋友挑来选去,最后买了一只蓝色小皮包——看上去质量挺好,却只要90块钱。

我夸这包好看,适合她。

“不是我背。”阿德丽说。“是送给我表姐的。”

原来,亲戚朋友都知道阿德丽去了中国,也都托她带货。可从中国带货太麻烦,托运成本又高。所以,阿德丽来这里买东西,当作中国带回来的礼物送给亲友。严格来说,这也的确是从“中国”带回来的。

我们又逛了几家玩具店,逐一比较不同平衡车的价格和质量。最后,阿德丽花了400块钱买了一辆,送给另一个表姐的孩子。

“都是送人的,你自己不买?”我问。

“我不在这里买。”阿德丽嫣然一笑。“我用淘宝。”

两个小时后,我已经到了逛街的极限,于是和阿德丽挥手告别。

“我们加个微信吧。”我说。

阿德丽拿出手机,准备扫一扫。然而,我们用的还是哈萨克电话卡,而这是中国境内,只有中国信号。

我走出购物中心,穿过广场,经过一座展翅雄鹰的雕塑,回到哈萨克一侧。这边没有大型购物中心,只有一个两层楼的集合店铺。店主全是中国人,卖的东西包括俄罗斯套娃、格鲁吉亚红酒和高加索蜂蜜。简而言之,与任何一个中俄边境集市上卖的东西差不多。

我问一个店主,有没有亚拉拉特白兰地。

“亚什么?”他根本没听说过这东西。他转而向我推荐一款印有斯大林头像的红酒。酒瓶上已经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他是湖南人,就住在国际边境合作中心里。他说,这里有酒店,也有出租房。来他这儿购物的都是中国旅行团。霍尔果斯的大小旅行社都经营类似的“哈萨克斯坦风情游”。广告语是:“不用签证,即可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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