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张是齐煮火锅的老板，特点是忧国忧民，酒量不行。最近他的眉间纹更深了，它们垂直分布在眉心，就像一串竖着的条形码。我知道他这是愁出来的，但每次还是忍不住想用微信扫一扫去呼他一头，看看会不会弹出齐煮的扫码点餐。
“胖了不少啊张张。”我耻笑道，“这叫啥，过忧肥？”
“天天宅家里喝酒，能不胖么。”
“没有这疫情，你不也天天喝酒么？”
“过去我每天都要亲自炒料，那可是有氧运动，把喝酒对冲完了还有富余。”
我跟他闲扯了很久，从国外最新疫情到医用口罩的标准，从割痔疮和拉链夹到阴囊哪个更痛到C罗到底是不是基佬，我尽量小心翼翼地避开和经济相关的话题，但张张显然不喜迂回，他主动发难：“你这个搞金融的，怎么不跟我聊聊实体经济？”
我只能硬着头皮同他侃侃而谈，当时的情形大概是这样：
屋里的气氛很是诡异，我知道，他也知道，我知道他知道，他也知道我知道没人想聊这些话题。我不想，他也不想。
“。。。。张张，你的店真的关了么。”我终于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是的，撑不下去了，从疫情开始到现在，靠外卖的那点收入连员工工资都覆盖不了，资金链早断了，想跟朋友借点钱，但这年头谁手上有富余现金啊。尤其在我们餐饮业，能独善其身就不错了。你知道，成都的火锅行业本来新陈代谢就快，哪怕没这疫情，想找银行贷点款都难。”
“所以，1月26日通宵的那一顿火锅，就是齐煮火锅的绝唱了？”我问道。
“是的。”
太意外了。真的。在那天，政府颁布了餐饮业停业的通知，我赶在关门之前去找他喝一顿。彼时的我们以为一切只是暂时的，就像年轻时踢球崴了脚，再怎么痛得鬼哭狼嚎，但内心平安喜乐，因为我知道站起来跺跺脚，就又活蹦乱跳了。
但这次不同，这次相当于是踢球崴了一下脚，然后截肢了。
你跺你也截。
“你知道我最近的下酒菜是啥么，阿拳。”张张问我。
“没卖出去的毛肚？黄喉？鸭血？”
“不，比这些牛逼多啦？”
“额。。。牛欢喜？”
“你想啥呢。是监控录像。”
“没明白。”
张张醉眼朦胧地站起身，踉跄着示意我跟他走，我们去到他的书房，他颤颤巍巍地点开迅雷播放器，-----丫竟然把火锅店的监控录像拷回了家，我看到屏幕右上方的时间显示是2020年1月26日20点，那时我正在跟他在齐煮推杯换盏，-----只是当时我们谁都没想到，这会是最后的晚餐。
“阿拳，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让你坐下来和我一起看。我看六遍了。”张张热情地邀请我，给我递来一杯威士忌。
“好吧，反正也没事做，现在酒吧也都没营业。”
“整两口？”
“整两口。”我搬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和张张一起用一个半月前的监控录像下起了烈酒。
2020年1月26日20点02分，一个牛油火锅端上了桌，红灿灿的大红袍辣椒满溢于九宫格之上，张张点的特辣锅，他说只有摧毁舌头才能治愈负面情绪。
2020年1月26日20点09分，牛油完全融化，锅开始沸腾，而我和张张已经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在为苦难和希望饮尽第一杯后，我提议为了科比干杯，张张虽然不看篮球，但他仍然陪我空腹吞下了这杯烈酒。
2020年1月26日20点15分，我烫了一片鲜毛肚，吃的时候很明显还没有煮熟，但我觉得同千里之外的疫情和生死比起来，明天拉不拉肚子不重要了。
2020年1月26日20点24分，张张不顾我的反对，吃了一根牛鞭。我觉得在这严肃的日子不应该吃这种不严肃的东西，张张不以为然，说我看问题太狭隘。
2020年1月26日20点40分，我喝得有点急，去厕所吐。从厕所出来时看见一个身着黑丝的美女从我身边走过，我驻足回看，险些把腰闪了。
（看到这里，显示器前的我有点尴尬。张张说你也不严肃了。我说酒精会麻痹大脑额叶，降低人的自律性。我的额叶也不想回头的，是酒精想看。）
2020年1月26日20点59分，张张用干辣椒碟蘸了一片大刀牛肝。这牛肝切得只比A4纸厚一点, 在锅里烫到略微发卷，时间只流逝了5秒钟。张张将裹满辣椒粉和黄豆花生粉的牛肝夹到我碗里，我被辣得腿毛都炸了起来。
（监控视频当然无法记录腿毛，但看到这里我如临其境，那一片牛肝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刻。）
2020年1月26日21：30，张张也吐了，而且是现场直播。隔壁桌的小情侣皱着眉头，叫来服务员言语一番，掏出手机买单后火速撤离现场。----我突然觉得不对劲，问张张，这俩龟儿子不是没买单吗？我记得很清楚，他俩趁你呕吐时跑路，还被服务员追了出去，差点在外面打起来。“难道是我当时喝多记错了？”我自审道。
“哈哈，也可能是你现在喝多了记错了呀。”张张说。
也有一定道理！录像开始，画外的我们也同时开始喝酒，时间轴过了多久，张张和我就喝了多久。可以说是和录像里的喝酒进度同步。到那俩龟儿子疑似逃单时，录像里的我俩已经喝了一个半小时，录像外的我俩亦然。所以，无论是画里还是画外的我们，喝多了断片或记忆不清都有可能。
我不再关注这个细节，和张张继续往下看，
2020年1月26日22：30，我趴在桌上睡着了，右手还戳进了油碟里。这事虽然画里的自己不知道，但画外的我是记得的。第二天醒来我差点把自己的手指给吃了，贼香。
2020年1月26日22：58分，张张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旁的卡座，躺下去也睡着了。然后在他倒下后的下一分钟，店里剩下的两位服务员，两个男服务员，开始了拥吻。
“操，快进！”我不忍卒观。
“接着看。”张张指着屏幕示意。
“你原来还有这个爱好？”我白了他一眼。
“不是，你误会了。好吧，既然你没有耐心，那我就快进一下。”张张拖动进度条，时间来到了2020年1月27日凌晨4点。
“你要给我看什么？我知道当时发生了啥。”我看看了时间轴，有些不满，因为我不愿意去面对这个时间。
“相信我，我没有恶意，但你一定要看下去。坚持一下。”
画面里我的突然坐了起来，原来是手机响了，我哆嗦着手接起电话，然后像石像一样愣在当场。1分钟后我仿佛反应了过来，开始疯狂划拉手机，似乎在找寻什么。然后我趴在桌上肩膀微微抖动，似在抽泣。
画外的我当然记得，我化成灰都不会忘记，彼时我接到了远在格鲁吉亚的表弟的电话，告诉我科比的死讯。北京时间2020年1月27日4点，这在监控录像里是一个数字，而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个故事，一场长夜。
“你为何要给我看这个。”我大声问张张，“这就是你今天叫我来的目的么？”
“不是，你继续看。我想给你看的不是这个。”
我朝屏幕冷眼望去，画面里的我抽了两下，站了起身，凌空四顾做出起跑姿态。张张这时也醒了，看见我的疯狂神情试图阻拦我，谁曾想我就地摇摆了两下竟然又坐了下去，并睡着了。
这绝不可能。-----我就算得了老年痴呆，也不会忘记那个凌晨得知科比死讯后发生的事，我不顾张张的阻拦跑出了火锅店，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狂奔。只有死命地、不知停歇的、仿佛要把自己的心脏都涌出胸腔的狂奔，才能缓解内心的巨大痛苦。我是20年的科比球迷，他的篮球生涯陪伴着我长大，酒后的情绪本会被放大，那种揪心的感觉永生难忘。当我停下来时，身上已经湿透了，我这才发现成都下起了雨，我也分不清身上的水是汗还是雨，只觉得心律不齐，连站立都不稳，一屁股坐在柏油路上，后来干脆躺了下去。那时我的酒已经彻底醒了，我不可能又记错。
“怎么回事，这个录像怎么这么邪门，你是用什么软件修改过吗？”我震怖莫名地抓住张张的手。
“我知道某些美颜软件能智能识别，把视频里的人腿拉长脸变小，可我真没听过能修改剧情的视频软件。”张张摊摊手。
“那我是不是喝多了？出现幻觉了？”我惊惶地求证。
“没有，你的震惊是正确的，我看到的和你看到的一样，录像里的事件和历史不一样。”
我给了张张一耳光，我怀疑他也喝多了和我一起致幻，想让他清醒一下。
“你个狗日的，你咋不打你自己呢！我告诉你姓拳的，老子在上一次看录像时也抽过自己，脸现在还没消肿，你个狗日的又给我来一下，还打的同一边，你咋不打你自己呢？”张张破口大骂。
“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抽自己100下都行，不换边。”我急了。
“这才是我今天叫你来的目的。你刚看到录像里和你记忆中历史的不同，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喝多后的幻觉。在你来之前，这个录像我看了六遍，第一遍看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但从第二遍开始，怪事出现了，每次看录像都和上次在某个细节上有极其微小的差异，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但我不一样。这些事每一件我都经历过，印象深刻，而且这录像是我的下酒菜，我自然不会放掉任何一个细节。”
“你上次看时也和今天一样？那俩逃单了的龟儿子变成了买单，而我听完科比的消息后睡得跟猪一样？”
“不，远比你想的复杂得多。我第二次看录像时，所有的细节和第一次看时完全一样，也就是和记忆中的历史完全一样，只有一处出现了差异：服务员小张在第一次的录像里打碎了一个杯子，玻璃碴溅得到处都是，而第二次里打碎杯子时他明显多了一个即时的挽救动作，出手捞了一下，虽然杯子还是打了，但是并没有粉碎，而是裂成两半。当时我的感受和你今天一开始一样，认为是自己的记忆偏差，毕竟打碎杯子不是啥大事，而且经常发生，很容易记混，多半是我第一次看录像时喝多了。但当我看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和第六遍时，出现的偏差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如。。如何大？”
“在我看第四遍时，小张压根就没有打碎杯子。”
“还有呢。。。”
“你还记得招致你蓦然回首的那个黑丝美女么？”
“记得记得，腿十分不错。”我挑起大拇指。
“呵呵，你记得个锤子，你记得的是刚才录像里看到的，其实啊，这事在现实中压根没发生过，只能说你看的黑丝美女太多，自己都记不清了。”
“啥意思？”
“在前六次的录像里，这女的都穿的牛仔裤。”
“卧槽。。。”我傻了。
“我请你来也是想看看是不是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才会看到这些。结果你也看见了。这就是这个录像带的怪异之处，-----它每重新播放一次，播放出来的历史就会一次次改写，虽然一开始的变化非常微小，但随着播放次数的增多，改写的频率会越来越高，程度越来越大。”
“天哪，这是灵异事件么？《午夜凶铃》的剧情成了现实？我日哦张张，赶紧把录像带销毁掉，免得最后从屏幕里爬出个贞子！”
“不会的，就算真会爬出来，也有解决方案。我们可以连到手机屏幕播放，她爬出来也是个仓鼠那么大的贞子，没啥威慑力。”
（图片来自网络）
“有道理！可我想到一个事情，你的监控并不只拍了这一个晚上，那你有没有看过前几天，甚至前几个月的监控？会不会也出现同样的现象？”
“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调出了之前的录像，店里的监视器硬盘最多能保存4个月。我随机挑了一些日子的监控进行了反复对比，似乎没有出现历史改写。”
“那，我们不如再把1月26号晚上的录像看一遍？”我提议，这事虽然和闹鬼一样恐怖，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毕竟改写历史是只有上帝和哆啦A梦才能做到的事。
于是张张把进度条拉到了时间轴的开端，当晚的第二次观看记录如下：
（
黑体
部分是和第一次的观看的不同之处）
2020年1月26日20点02分，一个牛油火锅端上了桌，红灿灿的大红袍辣椒满溢于九宫格之上，张张点的特辣锅，他说只有摧毁舌头才能治愈负面情绪。
2020年1月26日20点09分，牛油完全融化，锅开始沸腾，而我和张张已经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在为了武汉干掉第一杯后，我提议为齐煮干杯，毕竟离开只是暂时的，日子还要过。
张张说，不如吃点凉菜再喝，空腹喝容易醉。
2020年1月26日20点15分，我烫了一片鲜毛肚，吃的时候很明显还没有煮熟，但我觉得同千里之外的疫情和生死比起来，明天拉不拉肚子不重要了。
但我又犹豫了一下，觉得没必要嘛，一码归一码，把毛肚放到锅里多烫了几秒钟，吃的时候画里的我皱着眉头，显然是烫老了。
2020年1月26日20点24分，张张不顾我的反对，吃了一根牛鞭。我觉得在这严肃的日子不应该吃这种不严肃的东西，张张不以为然，说我看问题太狭隘。
2020年1月26日20点40分，我喝得有点急，去厕所吐。从厕所出来时看见一个身着黑丝的美女从我身边走过，我驻足回看，
今次用上了拳击里的滑步技术，避免了闪腰。
2020年1月26日20点59分，张张用干辣椒碟蘸了一片大刀牛肝。这牛肝切得只比A4纸厚一点, 在锅里烫到略微发卷，时间只流逝了5秒钟。张张将裹满辣椒粉和黄豆花生粉的牛肝夹到我碗里，我被辣得腿毛都炸了起来。
（监控视频当然无法记录腿毛，但看到这里我如临其境，那一片牛肝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刻。）
2020年1月26日21：28分，
隔壁桌的小情侣买单走人。
前脚走，后脚张张就吐了，而且是现场直播。
2020年1月26日
22：50
，我趴在桌上睡着了，
右手还戳进了干碟里。我把进度条回拉了2分钟，才发现是张张在我扑街前把我的油碟换成了干碟。
2020年1月26日
23点10分
，张张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旁的卡座，躺下也睡着了。在
他倒下的几乎同时
，店里剩下的两位服务员，两个男服务员，开始了拥吻。
2020年1月27日凌晨4点，画面里的我突然坐了起来，是手机响了，我接起电话，像石像一样愣在当场。
但我并没有像前一次一样打开手机看新闻求证，而是简单地颓然坐下。这时张张也醒了，他问了缘由，开始劝导我，我的表情严肃但木讷，听着听着我竟然一头倒在桌上，又睡着了。
录像就此结束，在最后的画面里，我们一如既往的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射入时起身离开火锅店，成都已经雨过天晴了。张张拉下卷帘门，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很显然，他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
回到画外，我和张张已经喝多了。连看了两遍录像，虽然中间有快进，但也历经了4个小时。我大着舌头问张张，这他妈的录像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每看一次都和上次不一样？
张张说，根据他的分析，这8遍录像（他独自看了6遍，我们一起看了2遍）播放中出现的细节变化，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无论是频率还是程度。8遍看下来，他发现一个特点，几乎所有的变化都是连续的，而不是离散、随机的，并且是有行为逻辑的，也就是说，第N+1次录像里的张张，知道第N次里自己做了什么，从而产生了应对。
“举个例子，一开始小情侣借着我喝多而逃单，但在后续播放的录像里他们买单了，是因为服务员从前序录像的播放中获得了他们将会逃单的记忆，从而第一时间进行了阻止。
再举个例子，你一开始扑街后手指插到油碟里，我也从前序录像中获得了这个记忆，在后期的播放中即时给你换成了干碟。”
“。。。。。。”我目瞪口呆，这在逻辑上听上去很合理，但又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同一段录像随着播放次数的增多，竟然能令录像中人从之前的播放中获得“记忆”，换句话说，前序的播放对画中人来讲不是毫不相干的事件，而是真实的经历。画中人拥有了生命。
我不服气地试图证伪：“那个据你所说一开始穿牛仔裤的姑娘，为何在后面换成了黑丝？这遵循什么行为逻辑？”
“额，这还有待研究，但我想一定是有原因的。当然，根据我的观察，录像中人只能从前序播放的录像中获得极少的记忆片段，所以做出的改写历史的举动也极其有限。随着播放次数的数量级增长，这种碎片化的记忆才会聚沙成塔，对原始事件的改变也会越来越可观。”张张说。
“那最终会变成什么样？”我有点惶恐。
“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
“试想这是一个单机游戏，而游戏里的机控角色和NPC们突然获得了和人等同的智能，游戏怎么发展，就不是玩家能够预测的了，就连游戏作者都不行。只有上帝可以。”张张敛容感慨。
“那我们继续看吧。。。”我打着酒嗝说。
“不了，今天时候不早了，喝得也不少。明晚上我们继续吧。”
回到家里我怎么也睡不着，酒精让我头重如铅，但却清醒如未饮。我开始了一个简单的设想，----如果我是录像中的“我”，每一次的“被播放”都能给我增加前一次的记忆碎片，那我会何去何从？换句话说，我拥有了预知的超能力，我能预知，----虽然是有限的预知-----在时间轴的前端会发生什么。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搭讪！人之所以内向，是出于风险管理的需要，他们不愿意承担社交失败带来的负面影响，所以宁愿选择不去社交。“害怕搭讪被拒绝伤害自尊，所以选择不搭讪”就是这种行为模式的写照。那么如果能预知搭讪结果，就不存在这方面的担心了。---换句话说，我提前预知了失败，可以选择放弃，所以永远不会失败。
第二个想到的，是对喝酒的利好。在酒场上的人总免不了失态、胡说八道、喝急了呕吐，节奏不对早早扑街，酒场如战场，而当你能预知未来，可以把每个犯错误的时点在手机上设为定时提醒，例如“20：41：我喝大了把领导做肛瘘手术的事情讲了出来”，等等，以及时规避错误。这样一来你就能成为一个完美的喝酒人。大家都会喜欢你、爱戴你，你永远不用担心因为喝多了出卖领导的屁股。
想着想着，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进入深度睡眠前的一瞬，我为自己狭小的世界观感到羞耻，如果我是画中人，是不是该运用这个超能力在录像中去作出更加有益于人民的改变？哪怕只是在录像中。。。
带着这个念头，我在第二天傍晚又去到张张家里。这次我们没喝酒，不想因为酒精影响判断能力，我们要在最清醒和理智的状态下证实这个奇迹。
2020年1月26日
20点02分
，一个火锅端上了桌，
红灿灿的大红袍辣椒在一侧熙熙攘攘，但不夸张。张张点的鸳鸯锅，他说他最近吃了太多辣，想换换口味。
2020年1月26日20点09分，锅开始沸腾，而我和张张已经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在为了武汉干掉第一杯后，我提议为齐煮干杯，毕竟离开只是暂时的，日子还要过。
张张说，我怎么觉得已经因为这个理由喝了很多杯了，没必要嘛，不如先放放。
2020年1月26日20点15分，
我夹起一片鲜毛肚，犹豫再三，张张用筷子精准地一把夺过，替我在锅里烫出完美口感，然后夹给了我。真不愧浸淫火锅行业多年。
2020年1月26日20点24分，张张不顾我的反对，吃了一根牛鞭。
画面里的我欲言又止，眉眼一开始略颦，然后变得温暖纯真。很明显，这微表情是觉得可以提异议，但没必要。
2020年1月26日20点40分，
我比前两次喝得慢，并不想吐，但还是礼节性去了厕所，在厕所门口和那个
身着黑丝的美女狭路相逢，这似乎是命中注定。我和她对视了8秒钟，嘴角抖动了半天，最终开口了，问她男厕所是哪边？她默默地指了指写着“男”字的门，神情失落。我走进了男厕，而她回到座位，和朋友买单走人。
2020年1月26日20点59分，张张用干辣椒碟蘸了一片大刀牛肝。这牛肝切得只比A4纸厚一点, 在锅里烫到略微发卷，时间只流逝了5秒钟。张张将裹满辣椒粉和黄豆花生粉的牛肝夹到我碗里，我被辣到了，但画外的我认为，画中我的腿毛应该没炸。
（监控视频当然无法记录腿毛，但画中我已经有了N次牛肝蘸干碟的记忆了，腿毛也是有城府的。）
2020年1月26日21：25分，张张赶在
隔壁桌的小情侣买单走人前吐了，吐完后一脸挑衅地盯着情侣，仿佛在说：嘿嘿，大意了吧？
2020年1月26日
23：
30
，我趴在桌上睡着了，
脸枕着一盘不明荤菜。画外的我问张张那是啥？他说看起来像是牛宝，也就是牛睾丸。它的质感在所有菜里最像枕头，适合睡觉，应该是画中的张张给你安排的。
（图片来自网络）
2020年1月26日
23点50
，张张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旁的卡座，躺下也睡着了。然后在他倒下后的下一秒钟，店里剩下的两位服务员，两个男服务员，开始了拥吻。
吻着吻着他们得寸进尺，对着昏睡的张张做出猥亵姿态。
画外的张张破口大骂，准备找那俩服务员算账，我把他拉住，
说画中事画中了。你别这样。
2020年1月27日凌晨4点，画面里的我突然坐了起来，原来是手机响了，我并没有接电话，而是揿下了拒绝按钮。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拍醒了张张。我告诉他：
嗯。
他说：嗯。
然后我默默走出了火锅店，外面是凄厉的冻雨，而张张并未阻拦我。他知道拦不住我。
摄像头范围外的事情我就无从知晓了，这个我有没有在第7次知道科比的死讯后依旧狂奔、恸哭、无法自已？我不知道。我灵魂拷问了画外的自己，如果连续7天有人告诉我科比死了，我还会勿忘初心、当场崩溃吗？没必要嘛。
第3次的播放结束，我和张张有了一些深入的认识：画内的我拥有同画外我完全一样的性格、智力和人生经验，画外我想的到的，画内我自然也能想到。可为何画中的我没有执行画外我设想的计划，同黑丝美女搭讪？
张张说，我们假设第N遍录像中的你叫拳N, 拳N搭讪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他的记忆碎片会传给拳(N+1), 也就是说，这在实践中得来的人生经验，受益人永远是下一次播放中的自己，而不是这一次。如果把录像的播放看成生命的轮回，今生的你为何要为来生去冒险呢？你又不是教徒。
我说有道理，我们中国人还是比较讲究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刚才的观点很是新颖，这破录像一遍又一遍的播放，对画中人来说确实就等于一次又一次地轮回，和宗教里生命的轮回不同的是，第一他们拥有前生的部分记忆，第二，他们生命周期仅限这个硬盘里的4个月。
“不，你错了阿拳，我在今天早些时候核实了，除了2020年1月26日这天，其他所有日子的监控录像都没有这个特性，无论怎么播放都是原始录像，不会有一丁点改变。”
“那。。。。也就是说，画中的你我的生命周期只有这不到10个小时。在10个小时里随着播放次数的增加无尽地轮回？”
“是的。”
“那把轮回的增量调到指数级别，会发生什么？”
“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再往下看？”
“好。”
张张把播放速度调到了1.5倍速、2倍速。。就像拉下跑车的档位，画中的时间流逝开始疯狂加速。我们会在某些特定的时间节点把播放速度调回正常，去观测事件的发生。
我们逐渐发现，画中人的行为改变在遵从基本的因果逻辑之外，---例如知道杯子要打碎，提前做好预防，---随着播放次数的激增，他们似乎产生了一种负面情绪，出现了不合逻辑的暴戾和古怪，例如张张在第9次的一开始就开除了那两个猥亵他的男服务员，而在第15次播放中，两位男服务员竟然抗命不从，说凭啥开除我们，张张说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你俩也知道，不要装糊涂。他俩说还没有发生的事就是没有发生，而且你怎么知道它就不会改变？张张说我相信我的记忆。
男服务员甲气得顿足，说好！我就证明给你看。他冲进厨房取来一把菜刀，站在张张和男服务员乙之间怒目圆睁，就像一个爱情守护神。他紧握刀柄的手颤抖着，画外的我和张张都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脚趾。
画里的张张说你要干嘛，不要乱来，老子也是练过的。男服务员甲突然扒掉乙的裤子，手起刀落，迅捷无伦地砍下了乙的唧唧。
乙在地上翻滚着。甲不予理睬，而是横眉冷视着张张，说你看，你的记忆里有这段吗？
画外的我和张张吓得赶紧拉动进度条到了第16次，很显然，张张16深刻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他并未开除二位服务员，但服务员16似乎不打算放过张张和齐煮，他俩在众目睽睽之下口交。-----这种行为逻辑让画外的我和张张瞠目结舌，只能推测，画中人的记忆碎片积累到一定程度，开始在脑海里构建完整的逻辑链，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活在一个不同寻常的世界中，所拥有的生命周期就是这短短的10个小时。既然如此，为何不及时行乐呢？更进一步，反正做任何事都不用负责任，那为何不为所欲为？
第18次的播放中，阿拳18终于同黑丝女18搞到了一起。
细节这里就不赘述了。
总之一句话可以总结，阿拳18仍然是那个飞机都不怎么打的阿拳，黑丝女18也依然清纯如昔，但恪守自己的行为准则在这个世界中显得没必要。
“没必要嘛”
就是画中人的最高行为准则，就这一点我同张张达成了共识。----顺便提一下，在18次的播放中我们终于知道，这位姑娘之所以会在第7次播放中更换着装，从牛仔换成黑丝，是因为前6次的她听见了我跟张张的酒后闲聊，知道我是个黑丝控。这个记忆让她从善如流，在第7次播放中投我所好。
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在第22次播放中，阿拳22竟然没醉，和张张22一起笙歌到天明。
凌晨4点阿拳22的电话依旧响起，但他无动于衷，继续和张张22把酒言欢。
他俩划拳、唱歌、命令男服务员舌吻。
很明显，从第22次播放开始，店中世界已经礼崩乐坏。
。
外面的世界如何，偶像的生死怎样，一切都不重要了。画中人渐渐明白一个事实，他们被永远困在了这个30平米的小店里，永远困在了这10个小时的时空里。生活一遍一遍地轮回，他们永远都出不去。
“张张啊，那不是我们。”画外的我毛骨悚然地感叹，“你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喜欢看男人舌吻。你知道么，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世界是那样模糊，但那条时间轴无比清晰，1月26日，1月26日。命运尚未到来，我还来得及改变它。”
“你是说，科比的死？”
“对啊，我醒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录像前90%的时间里，科比都还活着’。画中的我难道想不到这一点？他为何没有试图去改变历史？哪怕让身在美国的朋友打911，或者去科比的推特发一条私信。你看看他，看看他这醉生梦死的球样。这个人。。。。他不是我。”
“事情不一定像你想的这么简单。有些事。。。。算了，我们还是继续往下看吧。”
在第32次的播放中，两位男服务员反目成仇，大动干戈，杯盘摔得满屋都是。
画外的我问为什么，张张说，在一起久了，腻歪了。
第36次播放，所有人在一开始就聚集到了一起。
大家不再吃火锅，而是神情肃穆地开起了会。
----画中人达成了一项共识：
他们被永远困在了齐煮，这个房间里短短几个小时的记忆就像病毒一样复制繁衍，逐渐侵蚀自己的人生，总有一天会占据大脑的全部。
每次他们从齐煮离开，却从未回到生活，而是日复一日地回到1月26日。
他们必须改变这一切，可又能如何改变？
于是他们开始砸店，在半小时的时间里把齐煮砸得稀巴烂，张张36没有参与，独自回到了后厨，但他也没制止。阿拳36一开始还颇有城府地在一旁抄着手看热闹，大概怕伤害张张感情，后来应该是觉得没必要嘛，也操起一把椅子扑了上去。
就这样，齐煮成了一摊废墟，锅碗瓢盆和牛油散落在房间里，地上满是玻璃和陶瓷的碎片。画里外的张张都哭了。画里外的我几乎同步拍拍张张的肩，我感到他在颤抖。
36次播放在1月27号来临之前就结束了，没有等到第二天凌晨4点。
大家各回各家，消失在画外。
第37次播放开始，就像覆水回收，破镜重圆，齐煮恢复了它的容颜，老院子，老砖墙，墙角长势喜人的三角梅，水缸里的莲花和浮萍，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和静好。
而大家一脸颓丧地坐在店里，齐煮还是那个齐煮，他们也还是他们。
大家开始各种近乎行为艺术的表演，生吃肥肠，胸口碎大碗，张张和黑丝美女舌吻。男服务员现场交媾，我在后面推。
这画面让我想起西罗马的末日景象。不同的是，罗马终会灭亡，而他们直到宇宙尽头也走不出这个房间，他们是不朽的。
“除非我们不再播放。”张张说。
是的，对于画中人来说，他们认为自己走不出齐煮的1月26，而我跟张张清楚，他们其实是走不出这段录像。活在录像里的人啊，他们不用经历疫情，不用面对生死，其实比我们幸运了不知多少。张张说他很羡慕画中张张，至少在画里，齐煮还存在着。
“所以你要一直播放下去？”我问张张，“看着齐煮在10小时里永生？”
“恩，我想看看齐煮的尽头。就像看到自己和相爱的人白头。”
“那不如，让我们把播放速度调到最快吧，然后设定循环播放。两天之后我们回到这里，看看尽头是怎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