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Anita在学校里决定对手机“宣战”时,她并非一个人。学校的学术项目导师、心理学老师、家里的父母,甚至是同学都加入了“战壕”。
“你永远不要指望孩子一个人去努力,去对抗手机成瘾系统。”这是刘勤学在科普讲座上常向学生与家长提到的一句话。她是青少年网络心理与行为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华中师范大学)的教授,从2008年就开始研究青少年网络成瘾问题。
“许多产品设计,已经超出了(中学生)个体自控范畴。”刘勤学说,生理层面,青少年本就具有易感性。大脑皮层直到25岁才完成发育。“脑干是从后往前长的,产生情绪部分先长了,但是踩刹车的(前额叶)区域还没有发育”。
过去十几年里,伴随着研究深入,刘勤学开始转向赞同中学阶段通过“手机禁令”,实现学生对手机的物理屏蔽,以此“外控”。
这和手机系统的进化也有关。手游还未出现时,刘勤学认为手机不用完全隔绝,把握一个度即可。但随着手机游戏、短视频平台利用人类寻求新鲜事物和不确定性奖赏等偏好,设计的诱导机制越来越复杂,她注意到,大脑发育还不成熟的青少年,“很容易被游戏奖赏机制、短视频随机跳出的(新鲜刺激),诱发生理上的多巴胺分泌带来的愉悦感”。
手机成瘾只是表象,背后有一个复杂的生成机制。而在目前阶段,心理方面更专业、有效的支持,很难迅速在所有学校全面实现。像Anita那样丰富的支持手段则更难落地。
刘勤学遇到过一个前来咨询的案例。那是一个女孩,休学了一段时间。学校竞争很激烈,复学后她成绩下滑,只好大量补课试图追上进度。那段时间,她整个人身上的“发条”都拧得很紧。有一次,父母偶然间半夜上厕所,发现她正躲在里面用手机聊天、看小说。激烈的争吵随之爆发。最终,父母带女孩来找刘勤学进行家庭关系与手机成瘾的咨询。
手机成瘾背后,女孩的真实需要是什么?伴随着咨询深入,刘勤学发现,女孩看的都是穿越类小说或者爽文。她觉得,这会让自己有一种“一切都可以重来”以及“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
当时情况并不严重,刘勤学提出建议,让父母与老师对孩子进行一些具体的积极反馈。很快,女孩生活回到了正轨。
但初二下学期,这位女生再次陷入手机困境里。家庭“战争”再次爆发并且升级,女孩也再次休学。
在刘勤学看来,手机成瘾行为本身就容易复发,来自外界的愉悦感如果没有长期、稳定支持,很容易败给手机系统。
这一次,咨询效果不再如第一次迅速。刘勤学用了许多方法,像手机游戏里的打怪升级一样,把重回学校、夺回成绩等问题,细分成非常小且具体的环节。每个节点,都建议家长和老师给予正向反馈。最终,进行了20次左右的咨询,女孩才粗略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这个女孩、Anita和张晨在手机中“下坠”的故事,是许多面临挑战的同龄人的缩影。
刘勤学所在的研究团队持续数年跟踪手机成瘾相关数据,发现整体年龄正在走向低龄化,并且有“地域下沉化”的趋势。也就是说,虽然农村孩子手机的普及率比城市孩子要低,但他们的成瘾率更高。
他们,还未迎来自己的“回升”时刻。
在这场与手机的“战争”中,张晨似乎失败了。作为班主任,萧晓彦琢磨过许多办法,比如“威逼利诱”,考试如果达不到一定成绩,就让家长把手机锁起来,一点都不许用。或者,某个学科取得了进步,就答应他可以在暑假玩一定时间的手机。萧晓彦也给他讲过游戏成瘾的机制。但随着挫败的循环,张晨逐渐变得“油盐不进”。到现在,听到老师对他说手机问题,“就给你一个白眼”。
萧晓彦也有些挫败。他说,张晨甚至没有一瞬间曾表示过要与手机“战斗”。
“其实孩子最不喜欢被操控。认识到成瘾问题后,他们并不喜欢被(手机)控制的人生”。刘勤学说,除了物理屏蔽,还可以进一步去做的是在学校增设数字素养课,让孩子意识到手机的操控性,但前提是学校有一定条件。
对学校与家庭来说,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攻防战”,而它目前还在中场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