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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格印经院 工作也是修行

南方人物周刊  · 公众号  · 人物  · 2024-09-21 12:00

正文

始建于1729年的德格印经院以其丰富的藏文化典藏而闻名于世,拥有近22.8万块古印版。2024年5月8日,德格印经院院藏雕版档案入选 《世界记忆亚太地区名录》

“我会想念以前跟我一起刻经的人,有的人已经去世了,有的人已经老到看不见了,现在我就一个人,我不会孤独,因为佛在陪着我。”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图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孟依依

编辑 /  郑洁 方迎忠 [email protected]



“那您为什么又回到(德格)印经院工作呢?”


罗老师帮我把这个问题翻译给普布时,印刷间里的其他工人也听到了,三四十个人全笑起来。工作日下午4点半,快到印经院收工时间了,忙碌的工人们已经准备结束手头工作回家,这会儿得闲停下来,都朝这边看。


普布坐在一张矮凳上显得很不好意思,尴尬地跟着笑,头埋得更低了。


2024年8月下旬,我们从成都开了两天车到甘孜藏族自治州西北部的德格。上世纪50年代通公路之前,这里与世隔绝。地处高原的德格是藏区三大古文化中心之一,与拉萨、夏河齐名。山脉把县城夹成狭长一条,灰褐色的雪山水极速奔流,流水声在峭壁间撞来撞去,回荡在整个县城里,好像有人日夜凿击山壁。


德格的文化核心则是地势稍高处的这座印经院。


每天清晨,沿着缓坡街道向上,穿过一小片集市,就能看到印经院墙外川流不息的转经队伍。随着他们顺时针走,只消三五分钟便可绕至正门(印经院比想象中小些)。鸣锣,开门,肩扛藏纸的工人与朝拜者穿过大门又静默流入其中。


▲肩扛藏纸的工人


▲印经师傅校对雕版并修正错字


印经院外墙坚实庄严,院内画柱林立。始建于1729年的全木质结构的印经院至今未通电,自然光线照到哪里算哪里。因此,凡是窗边,皆有工匠。一楼是裁纸、洗版、磨料,二楼是校版、印刷、晾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百年如一日地印刻着《甘珠尔》、《丹珠尔》、佛经著作、藏医医书、藏族学者全集等等,像颗坚固的文化心脏。


德格第12代土司登巴泽仁决定建造印经院,立志在藏族文化和佛教传播上做一番伟大事业——用上乘之木,“入秋砍伐刚落叶的红桦木,用斧头顺木纹劈成经书板块”;雇百余技工,“用劈下的红桦木屑沤火将板子熏干,再把板子放入羊粪中,沤一个冬天,来年春天再取出来水煮,烘干,刨平”;聘请书法家组织书法教授培训,以标准楷书书写,并择优选四百人雕刻经版,“先由雕刻工一刀不苟地按照纸模刻在桦木板上,经过四次反复认真校对,认为无误之后,再放在酥油中浸泡一天,然后取出晒干,用‘苏巴’草根熬水将版子洗净才算制成。制成的经版字迹清晰准确,经久耐用,久藏不朽”(《书写雪域文化传奇的德格印经院》,丹增著)。而印刷采用的藏纸,亦可保存几百年不损坏。


▲工人在印刷间忙碌


▲工人相对而坐,一个取换雕版和刷色,一个放纸和推滚筒,两人合作印刷经书


后来我们开车去三十余公里外的八邦寺,看到最早期印制的一批《甘珠尔》。木质藏经柜嘎吱打开,距今已有三百年左右的《甘珠尔》完好地出现在眼前。


如今,德格印经院保存着近32万块木刻经版和画版(包括世界仅存的300年历史的梵文、尼泊尔文、藏文对照的《般若八千颂》经版),也保存着这套古老但极为精细的全手工刻印工艺。


受气候影响,印经院只在每年藏历三月十五日至九月二十日开门印经,期间信徒可入院朝拜经版,工人们则如候鸟往返。


▲工人清洗雕版


▲工人研磨印刷使用的朱砂


普布11年前开始到德格印经院做工,赚钱补贴家用。在印经院做了五年工后,他意外从家中楼上跌落,摔断了腿骨,养病三年,之后又回到印经院。


腿疾使他走起路来一跛一跛,在工人中间很容易辨认。坐下做工时又完全投入,整个人几乎抽象成了快速重复的那几个动作符号——揭起藏纸,放上印版,叩首,推滚筒,呼吸;揭起藏纸,放上印版,叩首,推滚筒,呼吸。呼吸连带着筋骨,流畅,利落,分明,久而久之,甚至产生一种秩序的美感。


在印经院能看到的,大多是像普布一样的壮年乃至老年工人,看守大门的工人已经七十多岁,无儿无女,常年在印经院;66岁的雕刻师彭措泽仁,24岁开始学雕刻后便一直在此刻经版和画版。


▲工人晾晒雕版并涂上酥油


▲工人将印好的经书对齐裁切,然后再刷上色边


关于那个为何再次回到印经院工作的问题,普布想了想后告诉罗老师,罗老师转译:“因为残疾了,没什么活可以做。”他又告诉我说,工人们笑,其实是因为这是件不需要问“为什么”的事情。对于许多工人来说,到印经院工作也是一种修行。好比每天绕着印经院转经的朝拜者相信,在这里转满1111圈可以算是一个圆满功德。


虽然机器印刷正在挤压手工印刷,不少寺庙使用便宜的机器印刷经书,印经院也不得不面对“老经版过度利用、管理方式落后、人才配备不合理”等问题,在重重难题里寻找着出路。但手工印刷在这里仍旧完好地延续着。


▲印经师傅整理刚印完的经书,检索无误后装订成册


▲八邦寺的管家展示德格印经院三百年前印刷的大藏经 《甘珠尔》


在印经院不远处有一家赤巴民族手工艺作坊。二楼靠窗两溜被分隔成一方方座位,一人一座,年轻的学徒们嵌入其中。有的刻经版,有的刻画版,学艺大约三个月左右可出师。这里有不少女性面孔,31岁的次仁巴珍,她打算一直从事手工印经。拥旦面前摆着一块极细密的大画版,这是技术优异的学徒方能担起的重任。


扎西凳珠告诉我们这个工作挺能赚钱,刻完一版,800元,当然如果刻得不好,验收时师傅就会把手柄锯断,意思是废版。听起来他们都挺怵师傅。


彭措泽仁曾说:“一个人活的时间并不长,刻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事,所以我会坚持。我会一直刻经,直到我看不见为止。我会想念以前跟我一起刻经的人,有的人已经去世了,有的人已经老到看不见了,现在我就一个人,我不会孤独,因为佛在陪着我。”


▲印经院不远处的作坊内,在刻经版和画版之前,师傅端着盒子将学徒的手机收起来


▲德格印经院墙外的转经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