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一个有太多的人把自己太当回事的年代,我时刻警惕着,千万别把自己当回事。自满是人的弱点,我也好不了多少,稍一不留神,就会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不过,这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这些年,我已经彻底没脾气了。
做教书匠,是我自己的选择,当初选这种职业,出于好为人师的毛病,觉得自己做老师,学校需要我,学生更需要我。做了一阵儿老师,吃了若干年粉笔灰之后,明白了学校其实根本不需要我。任何大学,只需要教育部的承认,教育部给它的定位。至于学校里面,管理人员显然地位要比教师高,因为跟任何一个衙门一样,维持运作的,是管理人员。至于课堂上站着的是阿猫阿狗,其实无所谓的。反正有学校在,课总能开出去。说大学一定要有大师,那是万恶的旧社会,我们现在只要有校名,有大楼,有管理人员,各级处长副处长和科长们,就足够了。如果喜欢玩的话,再弄几个各种名堂的所谓名师,像八大胡同的头牌一样挂出来招摇一下,也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事儿。
更可悲的是,再后来,我发现其实学生也不怎么需要我。在来人大之前,我在一个不大的学校里教书。在那里,我是公认的学问最大的人,自我感觉,一直也不错。直到有一次,我教得很下功夫的一个年级的学生毕业,照毕业相的时候我恰好不在,但学生们几乎没有任何反应,谁都没发现这一点。那时候毕业还要分配,学生盯牢的,就是那几个有权的学官。
在人大教书,自以为也是很上心的,编一本自己所教的政治制度史的教材,能苦苦熬上五年。上课从来不靠点名拉住学生,不想上随时都可以走。课堂上虽说也一直都有人听,尽管真正该选这课的人,倒不见得有那么多。但是,学生也就是那么回事,有这个人,没这个人,有这门课,没这门课,其实无关紧要。上大学,学生最在意的,其实是文凭。如果能有这样的选择,说是可以多交点学费,可以无需上课就毕业,我想,估计得有百分之六十的人做这个选择。课的内容,课的质量,你说学生完全不在意吧,倒也未必,但他们更在意的是老师能给多少分,是不是喜欢给人挂科,第三是这门课有多少学分。多数的学生,其实不在意能学到什么。既然如此,所谓名师之类,根本没有多少份额。仅仅在外面吹吹好听,而且就这个,也是少数明白点的学生才会这样做。民国时期,学生追着老师换学校的事儿,现在说起来,就像是在骗人。
我属于才疏学浅之辈,然而,即便是清华四导师活过来,北大的胡适和傅斯年再生,也不会有太多的大学生迷他们,他们在学生中的分量,不见得比一个官僚校长更重。至于小鲜肉的歌星影星,就没法比了。
学校在意领导的评价和认定,学生其实也是这样。一入学就跟领导密切联系的,显然要比跟教授的多。在教授和领导之间,毫不犹豫就会选择领导。当年我因为同事评职称不公,跟院长吵了起来,闹成一场风波。结果第二天我的课堂上,我们系的学生就基本消失了,女生跑光,男生还剩了几个。当时我的课是必修课,但是,由于有学院的支持,学生不上我的课是可以特许换课的。再过了一周,我的课堂才被外校的人填满。据说,不上我课的理由,就是因为我竟然跟领导吵架,这个边儿不能沾。
自打跟学院闹翻,我已经有十年不参加学生的毕业典礼、照毕业相了。我们学院的学生,如果有机会能和我照一张穿着学士、硕士和博士服的相,相信还是有人乐意的。但是,他们更在意的其实就是那个方帽子的照片,而不是我。没有我,大家可能更开心。
教了一辈子的书,最后发现,学生其实对你,和你教的东西,并不在意的时候,的确有点悲哀。谁让你活在这个时代,赶上这样一批又一批精致的大学生们呢?这个时代不需要老师,尤其是不需要认真负责的老师,学生也是这样,他们不需要你。我们这样的老师,实在是生错了时代,生在这个时代,其实就两个字:多余。
幸好,这个世界还有喜欢我文字的人,我还能写点不三不四的东西,给喜欢我的人看。不过,要时刻警惕,记住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记得张岱在《夜航船》里,写过一段话,说当年江南的一只夜航船里,有和尚,也有士子。开始的时候,和尚见了士子,很是自卑,把脚蜷起来,躲在角落里。听者士子们闲聊,漏洞百出,于是长叹一声:且让小僧伸伸脚。那是个知识还被尊重的年代,放在今天,是该我们这些人蜷起脚来了,而且一直要蜷着,不能随便伸。夹着尾巴做人,一直做下去。
有句当下最时髦的名言是什么来的?千万不要辜负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