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微信号
:
tyzz1996
天有际,思无涯。
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赵园先生是河南尉氏人,1945年出生于兰州。196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198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研究生班,与黄子平、钱理群、吴福辉、陈平原等师从王瑶先生,文学硕士。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早先主要关注领域为现代文学,而后转向明清之际士人的研究。
赵园先生这篇文章回忆与黄子平和张玫珊夫妇二人的交往,也是1980年代一种“叙述的角度与方式”。
本文原发表于《文艺争鸣》2020年第三期,赵园先生授权人文笔记发表,照片由赵园先生、黄子平先生提供。天涯杂志经“人文笔记”授权转载。特此致谢!
关于1980年代,有诸种叙述的角度与方式。在我,1980年代除其他种种外,也是交友的季节。此生的深交,都在那十年间。结交不消说各有因缘。即如因平原而结识晓虹。与子平的交往,以玫珊为媒介。2018年研究生入学四十周年,有老同学的聚会。张中带来了一叠老照片。图像已然模糊的老照片上的玫珊,是个小女孩,我们当年共同的小妹妹——只是没有用这样肉麻的说法罢了。玫珊来自南美,同时在北大读本科与硕士,活动的重心更在前者。较之我们这些阅历复杂的大哥哥大姐姐,玫珊如一泓清水,与这个年长于她太多的研究生圈子,只有有限的交集。
读研期间接触并不算多,尤其一对一的交往。离开北大后却有过一段蜜月式的密集通信。同在一城,频繁地书信往来,在我,是稀有的经历。如果我没有记错,玫珊十一岁随父亲移民阿根廷。或因早年所受中文教育,文字有台式国语的和软却不萌(“软萌”),因不合于大陆的规范而别具一格。玫珊兼通英语、西班牙语与汉语,1980年代应是稀有人才。她却不曾利用这一点为自己谋取利益。我每劝她写作,她像是不为所动。由格瓦拉影响下的左翼阿根廷,到“改革开放”后市场化的中国大陆,最初的冲击想必剧烈。有几人会有这种经验!这段经历,很少听玫珊讲到。若以玫珊的文字写来,会大有意趣的吧。她似乎至今没有“发掘”这一题材的计划。令我暗自羡慕的,更是她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智慧,根于性情,是别人学不来的。
与玫珊、子平的同城书信往来,是前互联网时代才会有的故事。回头想来,不知当时何以有那样多的话说。我的书札据说他们还保存着,我却在一次意外中将他们的信毁掉了。的确可惜。尤其考虑到那是1980年代。不可能复制的书写,想必挟了那年代的气息。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记得的仍然是玫珊的修辞方式,率真可爱。我没有保存书信的习惯,或可归为“文革后遗症”。即使那一次没有焚毁,能否保存至今也难说。
因了玫珊,有与子平的交往。我们的专业是中国现代文学,子平则是当代文学,却没有专业的隔阂。那年代当代文学几乎是公众读物,子平的判断力,这个朋友圈子不可或缺。钟阿城生于1949年10月以前,自我调侃说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子平生于同年,却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只是遭逢反右,与我有类似的家庭灾难,深重的程度却远过于我。固然有玫珊的中介,子平与我们这些年长于他的人交往,如有宿缘。参加主要由玫珊操办的平原晓虹在学生宿舍里举办的婚礼,与我们同去电影资料馆观影。印象深刻的是,散场后玫珊骑了自行车,如子弹出镗般隐没在夜色中。
朋友中玫珊的通达为不可及,或因了汉文化与异质文化的杂糅。一生经历了跌宕起伏,却将心性保存得如此完好,部分地也要归功于子平的吧。即如不试图改变对方,彼此给与足够的空间。入住养老院前整理书橱,翻出了玫珊开本小巧的《阿力妈妈手记》。阿力是他们的儿子。该书记儿子出生后的点滴。那本小书或许是玫珊译作外仅有的作品。她最好的作品,毋宁说是她的家庭,儿子,尤其她本人。
早在“极简主义”成为流行的符号之前,子平玫珊就过着虽无此“主义”却有其精髓的生活。北大蔚秀园的一小套职工宿舍,一面墙是衣柜、储物柜,所有衣物及杂物尽收纳其中,狭小的室内空间顿时宽敞起来。那自然是玫珊的作品。在香港多年,似乎未曾住过大房子。玫珊告诉我,人不需要那些,够住就行了。没有去过他们香港的居所,想来也如蔚秀园的家,无长物,简单整洁,是玫珊也是两个人共同的风格。
1980年代末赴美后,子平、玫珊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如果我没有记错,去国前在我家为他们饯行,当晚的爆炸性新闻,是美国挑战者号宇宙飞船爆炸。我们离开餐桌看着电视屏幕。不知子平夫妇如何,我有不祥之感。事后证明了发生在遥远大气层的事件与我们无干。劫后重逢,已是子平到香港任教之后。尽管各自染了沧桑的颜色,并不像经历了久别。朋友也者,岂不应当如此?玫珊更清纯依旧,却有经了沉淀后的成熟。宗教信仰对于她,不止于“治愈”,影响到她的生活态度,却又与她原有的气质不无契合。
近些年由香港到北大、人大讲学期间,我和得后偶尔到他们的临时寓所聊天。闲谈而已,玫珊竟听得入迷,说喜欢听我说话,还说那些话没有被更多的人听到,有点可惜。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平常的说话有这样的吸引力。最后一次与老钱一起参加子平关于沈从文的一课。我准备的内容稍多,挤占了子平讲课的时间,害他只能将自己的课件发在网上,且没有注意到玫珊就坐在教室第一排的边角。
也是近些年,子平一再到台湾讲学或与玫珊一起在台小住。玫珊喜爱东海大学附近的小教堂。我猜想,台湾较之大陆、香港更适于她,她想到的却是,子平在香港有朋友圈子,在台湾太过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