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女子负心汉”,概括了中国女性在婚恋变更中的不幸。它如同一个哀婉的旋律,在中国文学长廊中回旋反复,不断变奏出新的主题。从《诗经》中弃妇的哀怨到宋明《王魁》《赵贞女》等婚变悲剧的悲怆,愈演愈烈。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
汉魏乐府民歌在弹奏这一曲调时,却表现了与众不同的主题:
既不是一味哀怨、难以自释,也不是一味显露软弱以等待同情,而是自尊、自强、慷慨抒怀,令人肃然起敬。
究其原由,所悟良多。试作解析。
汉魏乐府民歌,多系抒发一时一事的感受。但把涉及婚变负心的作品合而观之,却正可以演奏一曲表现女性从恋爱到离婚之心态的完整的乐章。
先来看
恋爱
的态度:《有所思》云: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热恋之中,日夜思念,备下了珍贵的爱情信物,准备送给所爱者。不料得到的消息却是所爱者已有“他心”,她当即把信物“拉杂摧烧”,摧烧之,犹觉不解恨,还要当风扬其灰。君既有异心,我也决不想你这两心人。一言之不足,还要再说一遍:“相思与君绝”!结果呢,爱恨交织,一夜未成眠。
一旦“闻君有他心”,当即“相思与君绝”!毫不拖泥带水,缠缠绵绵,宁愿把痛苦压在心底,决不示弱。这里要求的是爱的专一,正如眼睛中容不得一粒沙子。
再看
婚恋
当中的情况。《白头吟》唱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关于这首诗,曾有一段著名的传说。据晋葛洪《西京杂记》说:“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与《有所思》爱恨交织的愤激情绪不同,《白头吟》是冷静而主动地当面向负心人表示决绝。女主人公的理想是“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体现出一种以爱情专一为基础的情爱婚姻观:不专一,则宁可分离,甚至主动决绝,这是为了爱而不是谋求婚姻依附地位。对于负心人,她毋宁是感到一种轻蔑:“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那贪图财势的负心人竟是如此猥琐庸俗,反而觉得他玷污了自己纯洁的感情,再也不能忍受,“故来相决绝”。自尊自爱,凛然不可侵犯。
再看被弃之时的情况。她们诚然不胜伤心。但决不死死缠住负心人不放,而是怀着满腔的酸辛,冷静而自信地告诫负心人:你会后悔的!
据《古诗纪》:东汉窦玄相貌特异,天子让他出妻再娶公主。其妻悲怨之余,寄诗告诉窦玄:“悲哉窦生,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而当时民谣也表述了同一意思:“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最后,弃妇与故夫相逢时证明了这一点。《上山采蘼芜》诗云: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出妇长跪下问时,其实心中已料定回答的内容。她带着讥诮,带着自得,更夹杂惆怅和苦涩;却没有愤怒,没有哀怨,她是居高临下地审视负心人,反而觉得他可悲可叹。
综合起来看,无论是恋爱中被负,还是婚姻中被弃,无论是被休后,还是重逢时,女主人公始终是不卑不亢的。这并非她们对恋人、丈夫爱之不深,也不是她们不知被弃将是自己不幸的开端,而是因为她们把爱的真诚和专一放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为了爱,她们曾生死不渝地追求。试看著名的爱情诗篇《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连以五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来表明自己爱的坚贞和执着。为了“一心”的爱,她们蔑视富贵利禄。《白头吟》中已轻蔑地说道:“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而《陌上桑》《羽林郎》篇则表现她们在富贵的诱惑面前,坚贞不移,忠于爱情。《陌上桑》篇以巧夸夫婿来惭退使君,而《羽林郎》中胡姬则是义正辞严地拒绝“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即是出于爱的执着,而不是一女不嫁二夫的贞节观念。她们甚至把真诚的爱和爱的理想看得高于自己的生命。如著名的“秋胡戏妻”故事中的秋胡妻就是这样。秋胡结婚三天,就出去求官,五年后,得官怀金归来。将到家时,见到一个采桑的美妇,便以金相诱,结果遭到严正拒绝。回家后,他才知道桑下被戏的原来就是自己的妻子。当妻子知道她日夜思盼的丈夫原来是这般薄倖无行时,她不由得痛心疾首,当面痛斥秋胡之不孝不忠薄倖无义,毅然离家出走,投河自杀。这里秋胡妻是把丈夫的薄倖行为,看作是对自己真诚情感的莫大玷污。因着爱的幻灭,带着对婚姻幸福的无比失望,她才以一死来表明自己的心志,这同时也是对负心人的最大蔑视。必须指出她的自杀并不是对她那必须从一而终的丈夫的失望的结果,她曾说“吾亦不改嫁”,说明她本可以离开负心无行之人而另求意中人的,是对爱的幻灭,才使她走上投河之路的。这就是汉魏时代执着刚烈的女性。
所以,尽管汉魏女性在婚姻生活中是不幸者,但是由于她们有了“愿得一心人”的情爱婚姻理想,她们也就成了爱情的主动者,把握住了婚姻幸福的真谛。所以她们既不是仰视男子,苦苦哀求,也不是自怨自艾,沉溺不反;她们既无意作出哀怜的样子以博取世人廉价的同情,也不想以往日的情谊、盟誓作为锁住负心人的绳索,更不愿苟且保持一种无爱的婚姻,不愿为了依附地位和名分而与薄倖无义之人同床共枕,而是以主动干脆的决绝,来保持自己不卑不亢的品格,乃至以一死来表明自己的心志。其情感显得激越而奔放,刚烈面执着,自制而不失其常,抱定一个信念,宁折不弯。
在对待负心婚变的态度上,汉魏乐府既与《诗经》的《氓》《谷风》等的一味哀怨不同,也与宋代以后《王魁》《赵贞女》《秦香莲》等负心悲剧的悲怆激烈、剑拔弩张有别,显得十分洒脱。这种洒脱的基础在于她们有着追求一心人的情爱理想,所以这里唱出的是爱的悲歌,是饱含泪水的刚强,而不是抒发中国社会十分常见的、为失去婚姻依附地位而发的怨叹与悲愤。汉魏乐府的这种表现,并不是出于理想的虚拟,而是现实的写照,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因为,现实提供了它滋生的土壤。
事实上,汉魏女性在婚姻中并不是完全被动的。她们为了爱,为了爱的理想而作出的行动,是宋明时代的女性决难望其项背的。如《史记·张耳传》记载了这么一件事:外黄县一富户的女儿,貌甚美,嫁给一个佣奴,她觉得这婚姻不理想,就弃夫投奔父客,求其介绍贤夫,父客说:“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她就主动嫁给了张耳。而当时张耳尚未显贵。所以她的作为,并不是贪图富贵,而是寻找理想的男子汉,由自己来把握婚姻命运,这充分显示了汉代女性的胆识和勇气。又如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临邛首富卓氏守寡的女儿文君,爱上了贫穷的才子相如,主动与他私奔。当父亲反对时,她又与相如一道回临邛,自己当街卖酒,迫使爱面子的父亲乖乖就范。这是何等的大胆而奔放。甚至被人引为笑谈的朱买臣休妻的故事,其实也透露出女性对婚姻幸福的执着追求。因为朱妻主动要求离婚,并不是因为买臣的贫穷,而是不能忍受他的迂怪,使她在邻里面前难堪。所以拌嘴之后,一气之下求休离去。她所嫁的仍是平民,也说明她原本不图富贵,而是宁静相安的生活。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倒是朱买臣富贵之后故意羞妻、致令自杀,反显得他的无行。
△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
汉魏女性被弃时,也不是表现为一味的悲怨。如东汉时,黄允为高攀大司徒袁槐,休弃结发之妻夏侯氏而与袁槐的侄女订婚。夏侯氏假意说要会宗亲告别,大会宾客三百余人。夏侯氏当众扯住黄允,数说其隐匿的秽恶之事达十五件,然后登车扬长而去。结果使黄允声名狼籍,袁槐也解除了婚约。夏侯氏之作为,堪称潇洒。
魏晋女性又以“妒”著称。“妒”本属“七出”之条,她们却用得理直气壮。《白头吟》诗附会的卓文君妒相如娶妾即是一例。又如东晋名臣谢安好声色,欲娶妾,其妻刘夫人管得很严。诸侄大为不平,有一次围攻刘夫人,大讲《诗经·关雎》篇的“后妃之德”和《斯螽》篇赞美多子的“不忌之德”。刘夫人转而反问:《诗经》是谁作的?答云:周公。刘夫人说:周公是男子,所以这样写;要是周姥作诗,一定不会有这样的篇章!